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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國旗是公寓樓四樓上的一個穿灰布衫的年輕人扔過來的。年輕人象個大學生,又象個教書先生。八月初的那天,他趴在北面的窗臺上向公寓樓上看,想找那個熟悉的小姑娘,卻看到了那年輕人。他靈機一動,掏出煙盒,取出了煙,在煙盒上寫了一句話:「『八一三』要到了,能做面國旗給我們麼?」然後,將煙盒折成飛機扔了過去。飛機落到了弄堂裡,聰明的年輕人連忙跑到弄堂拾起了飛機。第二天夜裡,年輕人扔了這面國旗過來,國旗裡還包著一袋上好的煙絲。

  國旗系好了,費星沅喝起了立正的口令,而後,整裝正帽,走到了他往日領著弟兄們進行精神升旗時站正的位置。他能看到費星沅微側著的臉膛。那臉膛上有淚,淚珠在霞光下象顆小小的太陽。他覺著這不好,很不好,今日是費星沅頭一次在隊列前以全營最高指揮者的身份領操,那顆小小的太陽不該出現在指揮者的臉上,它會損害一個指揮者的威嚴。

  現在是費星沅在支撐這片天地了。對國家民族的道義責任,從他的肩頭上卸下來,壓到了費星沅肩上。他希望費星沅的肩頭比他的肩頭更堅強和力,希望費星沅在擔起這沉重責任時,能比他挺得更久,直至這場戰爭以人類自由和尊嚴的勝利而告終結。

  費星沅真不錯,噙著淚鄭重宣佈,從今天開始、他對第九中國軍人營的全體同志,全體弟兄負責,也對這次發生了傷亡事件的升旗後果負責。

  費星沅以標準的軍人的動作,轉身立正,面對東方。

  費星沅象他往日進行精神升旗一樣,下令奏樂,升旗,把併攏著五指的左手靠近了軍帽的帽沿。

  國旗在想像的軍樂聲中一點點升起。軍樂是想像的,國旗卻是極真實的,那國旗上有他的汗,他的血,有他這一年中聚集起來的全部忠誠。

  他象一個普通士兵那樣,站在士兵的行列裡,向國旗行注目禮。國旗升起的東方,浴血的太陽正跳出一片火紅的雲海,國旗上的白色太陽被映得一片血紅。

  他突然覺著自己不是被扶持著豎立在一個紀念日的隊列裡,而是站在德信公司大樓上,站在那些碼著麻包的窗前,在向布萊迪克中校講述著一個關於中國的故事。

  國旗升到了旗杆頂端,夏日溫熱的晨風鼓起了整幅旗面。旗獵獵飄動,遮住了東方那輪升起的太陽。太陽還是看得見的,它在國旗後面,透過一層豔藍的經緯,顯現出閃躍的輪廓和輝煌。兩輪太陽——一輪精神的太陽,一輪現實的太陽疊合在一面旗上了,這大約不是巧合,而是某種象徵,象徵著命運之神對一個無懼血火的偉大民族的莊嚴允諾。

  熱淚奪眶而出,他脫開小豁子扶在他下巴上的手,高高昂起了頭,望著國旗,望著太陽,望著萬里無雲的自由藍天,呵呵笑了。他在國旗上看到了自己,他覺著自己就是那面國旗。他笑了好久,覺著自己笑聲很響,很驚人,奇怪的是,連他自己也沒聽到那驚人的笑聲,只聽到小豁帶著哭腔喊費營副。

  費星沅宣佈禮畢,大步朝他走來。

  他看到費星沅時,還看到了從營門口跑步過來的羅斯托上尉和幾十個士兵、巡捕。羅斯托好象還吹響了哨子,哨音尖利而悠長。

  這一切已與他無關了,怎麼護住這面國旗,怎麼解釋他和牛康年的死亡,怎麼帶著第九中國軍人營的弟兄們把未來的路走下去,全是費星沅營副的事了。

  費星沅趕到他面前時,他最後說了句:

  「我太……太累了,要睡……睡覺。」

  費星沅失聲大叫:

  「老林,你……你不能死!不能死!」

  他早已不想什麼死與活的問題了。他的確是只想睡一覺,然後爬起來,再轟轟烈烈幹一場。他望著費星沅平靜地笑了笑,眼一閉,在一片飄揚著國旗的天空下永遠睡了過去。

  §16

  慘痛的一幕演完,局面已不堪收拾了,中國的國旗在第三國租界,在第九中國軍人營上空自由飄蕩,旗下倒臥著兩具中國軍人的屍體,這事實已使任何笨拙或巧妙的解釋都徒勞無益了。更何況,林啟明倒下時,升起的國旗不但被羅斯托上尉和他的士兵、巡捕看到了,也被營區四周建築物上的中國民眾看到了。中國民眾又象四月九號那天慶祝台兒莊大捷一樣,站在陽臺上,門窗前,樹叉上,向營區歡呼、呐喊。

  費星沅沒有選擇的餘地了,從他走到往昔屬￿林啟明的隊列前的位置開始,命運便把他推到了以國家和民族名義設下的祭壇上。他明白被推上祭壇將意味著什麼,卻又不得不在這祭壇上進行無望的努力。

  費星沅很清楚,他必然要做第二個林啟明的。他接替林啟明,帶領弟兄們繼續擔起對國家、對民族沉重的責任,就意味著遲早要獻出自己的熱血和生命。血淋淋的例子就在面前,他可能象林啟明那樣,死在自己弟兄手裡,也可能死在西洋鬼子或東洋鬼子手裡。他不甘心,可卻沒有退路,林啟明倒下,他的退路便消失了。

  現在他是中國國民革命軍陸軍1776團三營的最高軍事長官,軍人的良知和榮譽感要求他必須接受命運的安排,立即到位,面對任何複雜而險惡的局面。

  不幸之中的大幸是,牛康年舉鍁行兇和眾人打死牛康年時,營門口的警衛沒發現。早晨的防衛總是最鬆懈的,警衛可能怕太陽,躲到崗樓裡去了,也可能對早晨他們出操的景象看慣了,沒加以特別的注意。這樣,他才得以在林啟明一息尚存時,把國旗升起來,在鎮定之中完成就位以後的第一個壯舉,並給自己尊敬的營長以最後的藉慰。

  現在,旗已升起來了,他就得遵循和林啟明商量過的計劃,帶領弟兄們保證這面國旗在今天——中華民國二十七年的「八一三」飄揚一天。這一天過後,不論是進捕房還是被引渡給日本人,他都聽天由命了。故爾,當羅斯托上尉命令他交出殺死林啟明和牛康年的兇手,並要他立即降下國旗時,他一口回絕了,象往日林啟明和羅斯托上尉辦交涉一樣,冷峻而平靜地說:

  「上尉,這是營區中國軍人內部的事務,你無權干涉。士兵牛康年持械行兇,襲擊我營營長林啟明,並將其打死應該得到同等的懲罰。在我營赴滬參戰一周年之際,升起我國國旗,也是我們中國軍人的正當權力。我們升旗的地方在本營區內,並未觸犯任何第三國利益!」

  羅斯托哇裡哇啦叫著,反復重申:兇手必須交出,國旗必須降下,租界當局決不允許在其治下的中國軍人營出現這種兇殘、混亂、無法無天的局面,並聲稱,如不立即服從,他將行使營主任職權,動用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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