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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林啟明咽了口吐沫,又說了句:

  「你牛康年啥時才能象個人啊!」

  他不是人,難道是狗,是驢不成?

  他不知自己吼了聲什麼,手中的尖柄鐵鍁就猛舉起來,迅疾而兇猛地向林啟明恨恨捅去,只一下,就把林啟明捅倒在旗杆坑邊的土堆上。

  沒捅到脖子上的那只蟬。鍁頭紮在林啟明的額頭上,額頭爛了,血肉模糊。林啟明痛苦地呻吟著,一口口咽著血水和吐沫,脖子上的那只蟬動得更歡。

  他又揮起鐵鍁,沖著那只蟬,象掘土一樣,猛然掘了一下,極真切地聽到了喉骨斷裂的聲音,那聲音很美妙,和他咀嚼豬耳朵時嘴裡發出的聲音極相象。

  掘過之後,卻傻了,突然意識到自己闖了大禍,甩下鐵鍁便往林啟明身上撲。

  他希望林啟明別死,希望自己進行的僅僅是一次並不觸及生命的復仇。林啟明往日折騰他,他今日如此報復一下林啟明也就夠了。

  林啟明真沒死,正用憂鬱的目光看著他,滿是鮮血的嘴角抽顫著,好象要說什麼話,好象是要對他說。他湊過臉去聽,一隻手還不由自主地捂住了林啟明被捅爛的脖子。當時操場上的隊列中發生了啥,他全然不知,甚至有人揪住他的頭髮,把他往地上拖都不知道。

  他沒聽到林啟明的任何聲音,就被拖到了地上,一隻腳在掙扎中紮進了旗杆坑裡。許多腳向他踢來,象踢一隻倒黴的球。空中飄著不少熟悉的面孔。面孔上的嘴都很大,一張一合著,不知在吼叫些啥。

  他也叫了起來,在被踢打的痛苦中,廝喊著,呻吟著,在地上翻滾。眼前一片金星爆飛。爆飛的金星不斷地現出,又不斷地消失,似乎是被他翻滾著的軀體壓滅了。後來,他滾不動了,極麻木地俯在地上,腥濕的面孔緊貼著地面,仿佛整個身子都在往地下陷。再後來,他頭上被什麼東西猛擊了一下,驟然覺著整個天空壓了下來。

  他於壓下的天空下看到了他的驢,他的大黑和小黑……

  §15

  林啟明無力地躺在費星沅懷裡,象個聽話的大孩子,任憑費星沅和塗國強笨拙地給他包紮腦袋和脖子上的傷口。沒有包紮帶,用來包紮傷口的布,不知是從誰的軍裝上撕下來的。費星沅和弟兄們原是要通知羅斯托上尉,把他送到營外衛生所的,他堅決回絕了,斷斷續續地對費星沅和弟兄們說,還是升旗吧!他要最後看一眼他為之戰鬥的國旗。費星沅和弟兄們大約清楚他的傷情,噙著淚答應了他最後的請求。

  國旗就在他懷裡,他感到一陣快意和輕鬆。他活得太苦、太累了,今日,能伴著國旗倒在這片堅實的土地上,是他的光榮,也是他的幸福。他作為一個中國軍人,活著的時候毅然擔起了應承擔的全部責任和道義,任何人也編派不出他的不是。他沒被責任和道義壓垮,這是值得驕傲的。現在他倒下了,身上的責任和道義也就隨之消失了。他無需再代表國家和民族,無需再對任何人、任何事業負責,他將作為一個人,一個叫林啟明的中國人而邁入生死之間的門檻。這無疑是一種解脫,就象負荷重軛的牛,卸去了背上的重壓。

  這才發現,自己骨子裡原是渴望死亡的。他真該對向他發起死亡攻擊的牛康年好好道一聲「謝謝」。牛康年把他推向死亡的同時,也解脫了他,給了他作為一個獨立的人的自由。而在此之前,他實際上是最不自由的。雖說他和弟兄們同在一個與世隔絕的軍人營裡,但弟兄們都可以在不同程度上作為個人而活著,他卻不能,他的個人是不存在的,他的軀體和頭腦都被國家和民族的道義囚禁了。

  如果僅僅如此倒還罷了,要命的問題在於,他一個人這樣活,也希望弟兄們都這樣活;他背負著國家和民族的道義,陷入雙重的困境,也希望弟兄以陷入雙重困境的代價背負起國家和民族的道義。費星沅和諸多弟兄勸他,他還不聽,這就決定了他今日的命運,就決定了牛康年或者李康年、王康年之流必然要對他進行的謀殺……

  卻不悔,到九泉之下也不悔。如果來世再做軍人,再和東洋鬼子打一仗,再到這第九中國軍人營走一遭,他依然選擇這樣的活法。肩著民族苦難的人雖說註定不會有好下場,但一個民族卻不能沒有這樣的鐵肩膀,沒有鐵肩膀的民族是註定要消亡的。只有那些在民族危難時,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人,才是真正的人。由這些真正的人構成的民族,才是不可戰勝的民族。

  情緒再度激昂起來,掙扎著想往起站,卻被費星沅按住了。費星沅要他不要動,說是旗杆已豎起來了,馬上就升旗。

  想起了國旗。抬起手,顫微微地往懷裡摸。

  費星沅明白了,挪開他的手,從他懷裡掏出了那面浸著他的汗水和血跡的國旗。把國旗捧給他看時,費星沅哭了。

  他把手搭到國旗上撫摸著說:

  「升……升吧!」

  費星沅抹掉臉上的淚,向他敬了個軍禮,應了聲:

  「是!」

  他又說:

  「把……把我抬到隊列……列裡!升……升旗儀式你……你主持,你……你是營副!」

  費星沅點點頭,命令塗國強和小豁子把他架到隊列裡。

  小豁子哭得淚人兒似的,根本沒力氣架他。白科群主動跑來幫忙,和塗國強一起,把他輕輕架到了隊列第一排,站下了。

  他根本站不住,整個軀體象注滿了鉛,禁不住往地下墜。脖子很痛,很軟,支不起沉甸甸的腦袋。小豁子抽泣著,托起了他的下巴。他看見了那面正在往旗杆麻繩上系著的國旗,看見了那根十四米高的旗杆,旗杆他丈量過,是十四米,原截成兩截,放在平房一間堆滿課桌的屋子裡。他把它找來,用一塊卷起的薄銅皮做了個接頭的護套。旗杆下端有碗口粗,不過,底端的木頭朽了,不知拉動麻繩,升起國旗時,會不會斷掉?他有些擔心。

  還有國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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