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日祭 | 上頁 下頁 |
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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擁有這筆財產是危險的,到軍人營當天牛康年就聽說,營裡已被抄檢,暗藏武器的弟兄都吃了苦頭,一連的一個弟兄還進了中央捕房,直到前天才被放回來。營主任羅斯托上尉說:在軍人營私藏武器,只能視為對管理當局持有敵意。 牛康年緊張了一陣子,後來還是決定不睬這一套!他對誰都沒有敵意,只想保住自己的財產,羅斯托認為什麼,是羅斯托的事,與他牛康年沒關係!當然,羅斯托若是用錢買還成,一支毛瑟手槍十五塊鋼洋,一手交錢,一手交槍,他幹!想白拿,沒影! 牛康年覺著那支毛瑟手槍至少值十五塊鋼洋,槍蠻新的,還配十發子彈,出了軍人營賣,二十五、三十塊沒准都有人要。他是準備賣的,賣給誰都行,只要給錢。退一步說,就是賣不了錢,他也能在逃跑時用它開路防身。若是羅斯托認為這便是敵意,那他就算有敵意好了,大不了一個死,他老牛不怕!他雖不想做啥英雄,可也不是孬種!要是孬種,他決不會到國軍隊伍裡來。 他躋身國軍隊伍的起因是兩頭黑毛驢。那可是兩頭好驢,下關東販煙、販皮貨從未誤過事。憑遠的路踏踏跑下來,他累趴了,馱著煙葉皮貨的驢硬累不趴。兩頭驢是他的親人,也是他的全部家當。他常和驢們啦家常呱,把自己發財的夢想講給驢們聽,驢們聽到高興處會「噅噅」亂叫。 然而,未待發財的夢想變成現實,驢被日本兵搶走了。 那是前年冬裡,他趕著驢們出關替保定趙二爺販皮子,在關外的路上碰上了鬼子兵,鬼子兵要徵用驢們馱彈藥箱。開頭還挺好的,鬼子兵的一個當官的,給了他兩張軍用票,還給了他一張蓋了關防的黃紙頭。他不幹,不要軍用票和黃紙頭,單要驢。這便糟了,鬼子兵硬牽走了他的驢不說,還用槍托子搗了他一頓,使他昏頭昏腦在雪地裡睡了大半夜。 緩過氣後,他四處找他的驢,還在丟驢的那條道上守了十幾天,卻連驢毛也沒見著。一氣之下,他回到關裡便進了國軍隊伍,發誓要用手中的槍,找回他的驢。 他認識他的驢,也認識搶他驢的鬼子。那個鬼子官是個小鬍子,帶著屁簾帽,矮矮胖胖的。 後來才發現,這記憶過於模糊了,類似模樣的鬼子太多了,關外有,關裡也有,華北有,上海也有,他的仇人是註定找不到了,他的驢也註定找不到了。 這更加深了他的仇恨,他開始狠狠地用機槍掃那些屁簾帽們,結果,就隨著隊伍從華北殺到了淞滬,直至今天進租界軍人營。 他的敵意很明確,是對著搶了他的驢的日本人的。這根由連長塗國強知道,排長豆大鬍子也知道,若是萬一藏槍的事被羅斯托上尉發現了,塗連長、豆排長也會幫他說話的。 正想著,帳篷外響起了細碎的腳步聲,牛康年警覺地從床上坐起來,看見了一個探進帳篷裡的瘦腦袋——是二連連長魯西平。 牛康年假模做樣地站起來,裝作要敬禮的樣子。 魯西平將應該獲取的敬禮放棄了,要他歇下。他歇下了,魯西平也在他對面的床上一屁股坐下,很和氣地問他: 「老牛,想不想家?」 家?家就是兩條驢,大黑、小黑,它們早沒了,他哪還來的家?! 他淒然地搖了搖大腦瓜。 「也不想父母妻兒?」 他扁嘴一撇: 「打記事起就不知父母是啥模樣,俺一直跟俺叔過,俺叔死後,給俺撇了兩條驢,俺就用驢販貨,後來……」 「後來驢被鬼子搶去了!」 他眼睜得滾圓: 「咋?你也知道?」 魯西平道: 「咱三營上下誰不知道?!」 他點點頭,又說: 「正經老婆咱沒娶過,販貨的時候在關外白縣的車馬店和一個女人睡過。第二年再去,那娘們硬說給俺添了個兒,可俺咋看咋不象俺!」 「想你兒麼?」 「俺不說了嗎?咋看咋不象俺,想個屁哇!」 魯西平歎道: 「我可真想家喲!老牛,你不知道,我那女人有多俊!還有兒子,今年也五歲多了,我每天做夢都夢見他們哩!」 他很同情魯西平,可又弄不明白身為連長的魯西平咋會和他談這些?往昔魯西平可不是這樣,整日價唬著個臉,硬撐著個官架子,當兵的見了他不敬禮,他當場扇耳光。弟兄們都說,全營四個連長中,數他的官味最足。 魯西平又說: 「我家在無錫,離這上海也就幾百里地,坐火車三鐘頭就到了,可就是不能去。你不知道我太太有多俊,可惜我手裡沒相片。」 他不願和魯西平老談他太太,這話題與他毫無關係。 他換了個話題: 「魯連長,您說他們還得把咱們關多久?咱已是關在這鳥地方了,還上啥子操哇?今個兒莫說俺傷口疼,就是不疼,俺也不想去!」 魯西平苦著臉道: 「上操的事我不知道,開記者談話會的事,我也不知道,他們瞞著我!我感覺這裡面有問題。老牛,你沒聽啥人講過我什麼嗎?」 他搖搖頭: 「我剛從醫院出來沒幾天!」 魯西平似有所悟: 「那你不會知道!明天我得先和林營長好好談談!」 就說到這裡,弟兄們回來了,魯西平也要走了,臨走還俯在他耳邊說了句: 「有機會,咱們再聊,我有好多事要告訴你,我覺得你這人誠實,只告訴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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