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日祭 | 上頁 下頁


  塗國強認為這兩個區別都沒道理,特警不是一般警察,是武裝警察,公民訓練團也不是一般公民,是武裝公民,當初都和國軍弟兄一起奉命固守南市,現在咋能拋下國軍弟兄不管,要求什麼區別呢?這透著極明確的無恥。

  想到「無恥」二字,當即記起,自己也曾無恥過,在醫院,他不也曾提議甩了林營長,和費營副一起各自逃命麼?不知道費營副會不會和林營長說?如果說了,他這輩子就甭想再在林營長面前抬頭了。

  林營長真怪,竟沒看出傅曆滋的無恥來,還站起來替傅曆滋幫腔,更進一步說:

  「如果我1776團三營三百八十六名國軍弟兄的問題一時不能解決,特警中隊和公民訓練團的問題一定要解決,警察和公民組織,均非交戰團體,豈可也視為軍人而一體關押呢?」

  記者們一邊刷刷記錄,一邊又提出了許多其它問題。

  一個著灰長袍的中年記者問:

  「聽說日本軍事當局對租界內的數萬中國軍警一一當然包括你們,一直虎視耽耽,並不斷向祖界當局施加壓力,如萬一租界當局屈服於日人壓迫,將諸位引渡給日本軍事當局,諸位將如何對待?」

  林啟明決然道:

  如果這樣,我數萬弟兄唯有拼個魚死網破,別無其它選擇!不過,兄弟認為這種可能性目前還不存在。

  那位漂亮小姐又提問了:

  「那麼,請問,營內弟兄精神狀態如何?悲觀情緒是否嚴重?」

  塗國強覺著這問題還是他回答好,他將讓小姐看到一個絕境中的強者,一個真正的英雄!

  「悲觀問題根本不存在!因為弟兄們無不堅信抗戰的光明前途!在戰場上,弟兄們是他媽英雄!在這裡,弟兄們依舊是他媽英雄!在此國家危難、民族危難之際,弟兄們都決心養天地正氣,法古今完人!」

  真見鬼,他咋把林營長的話販到這裡來了?咋會販得那麼自然?他真要法古今完人麼?這也太過了一些,弟兄們要笑話的。

  誰也沒笑話。先生、小姐們又鼓了掌。林啟明看看懷錶,在一片掌聲中宣佈散會,並邀請記者們親眼看一看弟兄們目前的精神狀態。

  哨子響了起來,在哨音的召喚下,弟兄們從帳篷和小紅樓裡湧了出來,迅速在操場上集合。他又回到了自由的時光中,又象個真正的連長那樣,在整好自己連隊的隊伍後,跑步趕到林啟明營長面前朗聲報告。

  星光下的林啟明象尊威嚴的塑像,記者們照相燈不停地爆閃,把塑像攝入了鏡頭。他站在林啟明面前報告,想必也被攝進去了。這很好。他希望那漂亮的小姐也能爆閃一下,把他永遠攝入她的心間。

  林啟明營長命令開步走。操場上響起了整齊有力的腳步聲。他率著一連的一百一十多個弟兄走在最前面,把一片黑壓壓的身影卡卡有聲地推到了拉著鐵絲網的營門前,嚇得門口的巡捕們把槍橫了過來。

  他不禁笑了,覺著自己的選擇是對的。因為醫院裡的那次正確選擇,他擁了一個充實而又值得自豪的夜晚。這個夜晚,有英雄,也有美女。

  他對著頭上的滿天繁星發誓:他塗國強要做英雄,一定要做英雄!

  §4

  牛康年沒想過要做英雄。

  那晚,聽到的哨聲,他躺在床上動都沒動。他傷口疼。若是想做英雄,傷口疼或許還能忍住,不想做英雄,傷口疼便忍不住了。

  帳篷裡的弟兄全出去以後,傷口不疼了,他「咕嚕」爬起來,把自己睡的行軍床掀了。床下是一片野草殘存的地板,濕濕的,不太硬。他抄起帳篷裡那把斷了柄的小鐵鍁,猛紮下去,小心翼翼地掘起了一坨坨生著敗草根葉的表土,又小心翼翼地將它們擺在一旁。當操場上響起卡卡腳步聲時,他已將那個秘密全部埋到了地下,壓在秘密上的土層象似沒動過一樣。

  放下行軍床,仔細地擦淨鐵鍁上的泥土,他重又躺到了床上,一顆懸著的心才放定了。

  很好,毛瑟手槍、十發子彈、三塊鋼洋總算保險了。他相信是保險的,誰也想不到他牛康年會有這麼一筆財產,更不會想到這筆財產就埋藏在他身下的泥土裡。槍和子彈都不會上鏽,他裹了油紙還包了油布。油紙是在醫院裡找的。住院養傷的時候,常有人送食品來,他把包食品的油紙留下了兩張。油布是昨夜割下的一塊帳篷,割的時候沒人知道,而且不是在他住的這個6號帳篷割的,就是有人發現,也疑不到他頭上。

  認真的說,這筆財產並不屬￿他牛康年,而屬￿殉國的四連長阮君靈。從昌達商行向德信大樓撤退時,阮連長帶著他們打掩護,一排子彈掃過來,阮連長就倒下了。當時天很黑,阮連長身邊只有他,他一手提著機槍,一手拖著阮連長,還想把阮連長搶到德信樓裡去。不料,阮連長渾身是血,早沒氣了,他這才取了阮連長的毛瑟手槍、子彈,和兜裡的三塊鋼洋,獨自摸回德信大樓。向營長林啟明報告時,也忘了將阮連長的遺物交出來——當然,林營長也沒問,那當兒,林營長自己也暈了頭。第二天夜裡,整個隊伍撤進了租界,他因為肩頭上挨了一槍,沒進軍人營的大門就和費營副、塗連長一起進了醫院。在租界交槍時,只交了那挺輕機槍。阮連長的手槍和子彈沒敢提,怕一提把三塊鋼洋提沒了。結果毛瑟手槍伴著三塊鋼洋、十發子彈,裹在紮好的軍用毯裡和他一起進了醫院。待他幾天前出院取回軍用毯時才發現,那肮髒的軍用毯根本沒人動過,上面落了一層灰。於是阮連長的財產,順理成章變成了他的財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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