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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胡全珍又說:「第二,還要小心,比如說,收上來的股金留在別的小銀行是難保險的,搞不好它會把你的錢抵頭寸……」

  於婉真道:「這倒不怕,珍老你的騰達日夜銀行可以代我們保管的……」

  話沒說完,已不能說了,白牡丹一曲唱罷,眾人一齊拍手喝起彩來,於婉真和胡全珍也跟著拍起了手。

  何總長一邊拍手一邊說:「白牡丹,我看你是可惜了,放著這麼好的嗓子不好好唱戲,卻要炒股票辦交易所,真是鬼迷心竅了!」

  白牡丹道:「你何總長不也在炒股票辦交易所麼?你做得,為何我就做不得?」

  何總長又是搖頭又是歎氣:「你呀,讓我咋說呢?我真是白捧你了,捧紅了你,你卻跑了。」

  於婉真笑眯眯地說:「也沒跑,人家一邊辦交易所,一邊還是能唱戲的。」

  白牡丹卻白了於婉真一眼:「真辦交易所發了財,我才不唱戲呢!你們看我在臺上唱戲蠻風光的,就不知道我在台下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氣……」

  何總長點著白牡丹的額頭,對於婉真說:「看看,看看,我說我是白捧她了吧?婉真,你說我傷心不傷心!」

  于婉真知道何總長是戲迷,傷心也是真實的,便向白牡丹使了個眼色。

  白牡丹馬上會意了,沖著何總長一笑道:「何總長要聽戲就另說了,我就是再發財,也還會為你唱的。」

  何總長說:「那好,今日趁你還沒發財,就為我再唱一段《哭靈》吧!」

  白牡丹不好推辭,清清嗓子,又唱了起來,可唱的時候兩眼不看何總長,只看朱明安,就仿佛走進了戲文,正和朱明安傾訴衷腸。

  §第七章

  其實,白牡丹算何總長捧紅的,也算死去的鄭督軍捧紅的。鄭督軍本是大舞臺的起辦人之一。三年前大舞臺開張的時候,鄭督軍正氣焰薰天,租界外的中國地盤還在鄭督軍的鎮國軍手下,連租界當局都讓他三分。那當兒,鄭督軍常到租界公館小住,其間他偶爾到大舞臺走走。

  有一次,鄭督軍帶著一幫副官隨從到大舞臺去聽「大眼劉」說書,無意間看到登臺獻藝的白牡丹,眼睛突然一亮,就改了主張,去聽戲了。這一聽就著了迷,不是被白牡丹的好嗓子迷住了,倒是被白牡丹的好相貌迷住了。於是,鄭督軍便為白牡丹大肆叫好,當晚獻花,二晚請酒,第三晚就把白牡丹邀到自家公館裡唱了堂會,還讓自己的八太太于婉真與之拜了幹姊妹。

  白牡丹記得,自己當時是受寵若驚的,站在鄭公館豪華的客廳裡為鄭督軍唱《拷紅》,全身上下躁熱難當,比立在大舞臺上還緊張,唱到後來,竟唱出了一頭一臉細密的汗珠子,還跑了調。

  鄭督軍不計較——嗣後才知道,老頭子根本不懂戲,老頭子說她唱得好,是因為她長相好,身段也好,想納她做個九姨太。不是鄭督軍後來死了,這九姨太沒准還真就讓她做上了呢。

  何總長是後來在鄭公館認識的,鄭督軍老拉著她一起打牌,每次牌桌上都少不了何總長,一來二去,也就熟識了。熟識後,何總長也邀著一幫下野的寓公、政客為她捧場,還買通報館記者替她造勢,在各種小報上發文章,發相片,「一說白牡丹」,「二說白牡丹」,說來說去,就把她的藝名說響了,硬是讓她兩月之間紅遍了租界內外。

  然而,麻煩接著就來了,沒走紅時,總想著能走紅,真的走紅了,才發現個中的滋味也不好受:平靜的生活就此了結了,自己再無什麼自由可言——鄭督軍不允她和任何年輕男子來往,且把她青梅竹馬的一個相好情人給綁了,弄得至今死活不知。

  這讓白牡丹很傷心。白牡丹一氣之下險些吞了大煙。其後就變了個人似的,再提不起唱戲的興致,只一味在鄭督軍和何總長懷裡廝混,直混到鄭督軍一命歸天,才算掙出了半截身來。

  也是巧,偏在這時碰到了于婉真的外甥朱明安。

  在東亞證券交易所廳房裡一見面,白牡丹就愣住了,她沒想到於婉真會有這麼個年輕英俊的外甥——而且是學經濟的——而且頭回見面就幫她賺了錢。在渾渾噩噩中沉睡了幾年的生命在那當兒蘇醒了,白牡丹覺得,這男人實是命運之神送到她手邊的,她若是不牢牢把他抓住便是罪過。

  然而,當時於婉真就在身邊——直到晚上吃酒唱戲時,於婉真都在身邊,這就不大好辦了。在萬福公司給朱明安買西裝、皮鞋時,她就看出來了,於婉真想拉她發起「新遠東」,卻不想讓她和自己外甥打得火熱——就像她瞭解於婉真一樣,於婉真也透骨透心地瞭解她,她和於婉真同在鄭督軍的一張大床上廝混過,因此還和於婉真鬧出過不快,於婉真再也不會讓她糾纏朱明安的。

  這段姻緣——如果能算姻緣的話,只是她的一廂情願,實是沒多少希望的。她知道。

  然而,當晚酒席散了,帶著朦朧酒意回到家,白牡丹卻又禁不住想起了朱明安。咋想都覺著朱明安不錯,朱明安穿了米色西服的身影便在眼前晃。心一下子亂了,雖說骨子裡仍懼著於婉真,卻照舊癡癡地想,朱明安雖說是于婉真的外甥,可終也是個大男人了,不會事事聽自己姨媽的,只要他願和自己好,於婉真也毫無辦法。當然,這裡有個很要緊的問題是,不能讓於婉真說自己的壞話,把她往日和鄭督軍、何總長胡來的事都倒給朱明安。

  於是,自那日之後,白牡丹便把對朱明安一見鍾情的心意悄悄藏在心底,不敢太囂張,鄭公館更不常去,只往鄭公館打電話,借著談「新遠東」,盼著能常聽聽朱明安的聲音,和朱明安單獨地聊一聊。每次只要是朱明安接電話,白牡丹便嗲聲嗲氣說個沒完,對朱明安提出的任何主張也都滿口贊同。

  朱明安也真是能幹,事情辦得出奇的順利。

  一周之後,《華光報》上「新遠東交易所」的籌備公告便出來了。同一天,朱明安讓孫亞先化名「小諸葛」寫的文章也出來了。孫亞先以「前總長何某下海從商意圖大舉,新遠東緊張籌備不日開張」為題,在報上大談「新遠東」雄厚的政治、軍事和經濟背景。孫亞先本是局中人,可在文章中卻做出一副局外人的樣子,裝模作樣故弄玄虛。說是幾經訪探,方得知「新遠東」來頭極大,不但有鎮國軍背景,且有北京政府要員背景,一期資金欲籌妥百萬之巨,一旦掛牌開張,必將給市場帶來極大衝擊云云。

  過了沒兩天,孫亞先的第二篇文章又出來了,吹得更玄乎,說是「新遠東」內幕深不可測,發起人中有當年攻擊製造局的前革命党人許某已屬確鑿。更有南方某省身份不明者若干,正在進一步訪探中。因此,「新遠東」似為北京政府聯絡南方革命志士的經濟和政治的據點,十有八九是在南北兩方面都保了險的。

  白牡丹看了報紙啞然失笑,就打了電話問朱明安:「咱們這幫人中,哪一個算南方的革命志士呀?是你,還是我?」

  朱明安在電話裡也笑了:「這你別當真,我們不過說說而已。」

  白牡丹嚷道:「你們這幫壞小子老這麼騙人我可不幹!」

  朱明安說:「造勢也就先造到這一步為止了,下一步我們就要動真格的了,這不,我正要找你談籌股的事呢。」

  白牡丹早巴不得朱明安來,便道:「那你來嘛,我也有好多話要和你說呢!——咱既辦自己的交易所了,我手頭還有些人家的股票就想拋出去,你幫我拿拿主意,怎麼拋才好?」

  朱明安說:「我要來只能明天來,明天我小姨才有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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