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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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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姑娘指了指門邊的一個油亮發黑的木墩。 他在木墩上坐下,打量起面前這座茅屋來,茅屋四周的木板牆上釘著、掛著許多獸皮,屋裡除了一堆乾草,一張破床和一個土灶,幾乎一無所有。那老人顯然是躲在乾草中的,所以,他方才搜尋吃食時,才沒發現他。 老人在劇烈地喘息,喘息聲中夾雜著子彈呼嘯似的痰鳴。 他乾咳了一聲,問:「村裡人呢?都上哪去了?」 老人艱難地說:「進……進山了!都被你們嚇得進山了!你……你們搶……搶我們的糧食,吭吭!只……只有我這不……吭吭!不中用的東西,留……留在了這……這裡!」 他明白了,又問姑娘:「你是陪他的嗎?他是你爺爺?哦,聽得懂麼?爺爺就是祖父。是你父親的阿爸!」 姑娘點了點頭,還微微笑了笑,細碎的牙齒向外一閃,挺好看的。 氣氛變得友好一些了。 他也笑了笑:「你長得真漂亮,叫什麼名字?」 姑娘道:「叫緣穀!」 「你怎麼會說中國話,是中國人麼?」 緣穀說:「很早、很早以前,我們是中國人,我爺爺說的,是麼,爺爺!是你說的吧?」 她有點撒嬌般地推了推老人。 「我們的先人是諸葛亮。」 緣穀很自豪。 「哦!真的?真有意思!那你們咋跑到緬甸的深山裡來了?」 他覺著緣穀在和他講童話。 緣穀很認真地說著她的童話,還埋怨哩! 「虧你還是中國人,你不知道諸葛亮征過南蠻麼?諸葛亮征南蠻時,把我們像撒穀種一樣撒到深山裡來了,後來,一代一代又一代。我們就變成了撣族人,回不了中國了!」 「那你們一定也認得中國字了?」 緣穀搖搖頭。 「為什麼不認識?你們先人諸葛亮可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呢!他征南蠻能不把中國漢字帶來?」 他逗她。 緣穀果然上當了。更認真地說:「諸葛亮征南蠻時。把中國字寫到了許多大牛皮上,背著牛皮走呀、走呀,後來也像你們一樣,沒有東西吃了。就把牛皮和中國字一起煮熟了,吃到了肚裡。後來……後來,我們能說些中國話,不會寫中國字。中國字都被我們吃掉了,哪還掏得出來呀!」 他笑了,笑得真開心。進山之後的一個多月來,只有這一刻他是最快活的;只有這一刻,他才感到生命是那麼充實,那麼有意義。 笑過之後,他馬上又想起了面前嚴酷的現實:他的生命還被饑餓威脅著,他在這裡不是為了和一個叫緣穀的女孩子開玩笑,而是要找到可以人腹的食物。 他收斂了笑容,有些拘束地問:「緣穀,你們……你們這裡還能找……找到一些糧食嗎?我……我不搶,我不會搶你們的,我用東西和你們換!」 話剛一說完,馬上又後悔了。他用什麼東西和人家換食物?一身軍裝又髒又破,他只有一支護身的手槍,而手槍是不能用來交換的……突然想起了子彈,他還發八九發子彈呢!他可以用子彈來換食物。 他把五發子彈掏了出來:「我用這些子彈和你們換!」 緣穀搖了搖頭:「這種子彈,我們用不著,打獵也用不著。再說。我……我們真的沒有糧食了!糧食被你們的人搶過一次。後來,村裡的人帶著剩下的糧食進山了。真的。我不騙你,我看得出,你是個好人!」 他失望極了,把子彈重新塞回口袋裡。 「那……那你們祖孫二人吃什麼?」 「山裡的人——我阿爸他們,每隔一兩天。給我們送些吃的來!」 緣穀猶疑了一下,俯在老人耳邊和老人說了幾句什麼,才轉身從草堆裡掏出了一個小瓦罐,裡面裝著幾隻已有些變味的煮苞圠。 緣穀取出兩個苞圠,遲疑了一下,又取出一個,雙手捧著,遞到他面前。 「給!這是我阿爸昨夜送來的,你吃吧!」 他雙手顫抖著,將三個苞圠接了過來,兩個揣進了懷裡,另一個當著緣谷和老人的面就大口吃了起來,連苞圠心都吃完了。 他吃苞圠的時候,半躺在草堆上的老人說話了:「你……你快走吧,天一黑下來,等村……村裡的人回來。你……你就沒命了!」 他點點頭,默默站了起來,珍重地留下了他的祝願和謝意,戀戀不捨地出了柴門…… 走到小溪旁,緣穀捧著瓦罐追了出來:「這些都帶上吧!帶上吧!」 他沒要。 他不忍心要了。 他站在溪邊向緣穀揮著手。久久地凝視著,仿佛在她俊美的臉上看到了另一張俊美的面孔,他眼裡含著淚,和緣穀開了最後一個玩笑:「緣穀。把吃進肚裡的字都吐出來,回咱們中國來吧!中國的小夥子比這裡的漂亮。」 緣穀說了些什麼。他沒聽到,他害怕自己會軟弱地當著緣穀的面哭出來,他轉身順著青綠的溪岸大踏步走了,把一個美麗的童話永遠留在了身後。 小溪載著流淌的生命歡快地叫嚷,像兒時從媽媽懷裡看到的會唱歌的星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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