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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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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刺眼的陽光中仔細瞧了瞧身邊的兩個女人,想辨認一下她們的面孔,看看她們是哪個部門的,五軍的女同志不多,她大都認識的。 一看,卻把她嚇壞了,身邊的兩個女同志已經死了,身體都僵硬了,面孔被折磨得變了形,她根本認不出是誰。 她叫了起來:「醒醒,都醒醒!這……這兩個女同志死……死掉了!」 弟兄們都不動,仿佛死亡對他們來說已變得自然而合理了。 她只好去推他們,想把他們推醒。 不曾想,她推一個是僵硬的,再推一個,還是僵硬的。一股被她忽略了的從死屍身上發出的異味刺激了她,她這才意識到:這一茅屋人全已倒斃在這裡,永遠睡過去了。 她嚇傻了,失聲尖叫著逃出了茅屋。 死亡之路又冷冰冰地在她面前鋪開了,她只得憑著求生的本能,一步步向前挪。挪到一個山路的岔道時,她看到了一個栽在那裡的木牌,上面畫著一個墨黑的箭頭,箭頭下寫著幾個同樣墨黑的大字:「由此前進!」 她由那墨黑的箭頭,墨黑的大字,想到了死亡,她想:也許箭頭前方十英里、二十英里或三十英里的某一個溝凹,某一片草叢,會成為她人生的目的地。 腦海中突然湧出了一個她想阻攔而又阻攔不住的念頭—— 尚武強會不會意識到了生存的艱難,而有意拋下了她? 「不!不!不會!決不會!」 她瘋狂地大叫著,企圖用這聲音強壓住盤旋在腦海中的那個帶問號的念頭。 恍惚過了三天或者四天,齊志鈞走錯了路。他獨自一人沿著一條小路,走進了山凹凹裡的一個小村落。村落裡只住了十幾戶人家,怪冷寂的,既看不到炊煙、人影,也聽不到雞鴨的嗚叫。他以為這裡的人也都逃進深山裡了,便將錯就錯,放心大膽地在一間間茅屋前張望。看清屋裡沒人。就闖進去搜羅一番,希望能找到一些吃食。 系在腰間的米袋差不多又癟了,充其量還有兩茶缸米,而根據路標指示的路線,從這裡到達駐有英國盟軍的新平洋還有一百五十多英里,他一天就是走十五英里,也還得走十幾天。聽說從中國本土起飛的飛機。已開始在新平洋一帶為五軍空投食品,希望就在前面。可他要把希望變成現實,還需要進行一次對生命熱量的充分補給。他至少得有能維持十天路程的食物,否則。希望光環下籠罩的只能是死亡。 另外,他對新平洋也還存有一定的戒心和疑慮,新平洋的英國盟軍能有多少補給品?他們自己不也因為緬甸的全面陷落而陷人困境了麼?空投的食品會有多少能落到投放點?靠幾架載重量很小的飛機,能保障萬餘人饑餓的肚皮麼?更何況這裡又是亞熱帶雨林氣候,天一不好,飛機就不能飛了。退一萬步講。就是空投順利,就是盟軍還有食品補給,也會被先頭部隊的人們吃光的。他畢竟是走在隊伍後頭。 走在隊伍後頭,沒有開路的風險,卻有饑餓的威脅,命運像陽光一樣,對人們總是公平的。 他還得靠自己。 他摸過了一座座茅屋,走過了一個個柴門,卻連一個苞圠,一顆米粒也沒找到。顯然先頭部隊已無數次騷擾過他們,他們害怕了。把所有吃食都帶走了,或者藏起來了。從一間間茅屋裡的景況來看,這個小村落裡的人也很窮,幾乎和沒開化的原始人沒什麼兩樣。他理解他們,他們為了自己的生存,不得不這麼做。 已經想離開這個村落時,他在村頭小溪邊發現了一個衣衫不整的女人的身影。那女人見了他很害怕,慌慌張張提著裝滿水的瓦罐向溪下一間茅屋狂奔。 他眼睛一亮,沖著她的背影喊:「喂,大姐,大姐!」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能聽懂他的話,他還是喊:「大姐!大姐!這裡還有人麼?」 那女人更慌了,手上的瓦罐向地上一摔,跑得更快。 他注意到,她是赤裸著腳板的。 他跟著她,跑到了那座茅屋前,透過柴門的縫隙,看到那個女人正哆哆嗦嗦偎依著一個躺在草堆裡的老人;兩隻恐懼而警惕的眼睛盯著他看。她看他時,嘴裡還喃喃說著什麼,顯然是說給身邊那個老人聽的。 那個女人很年輕,也很美,看上去最多只有十八九歲,眼睛大大的,鼻樑高高的,像中國的雲南姑娘。 「你……你走!」 她竟然會說中國話——儘管聽起來有些生硬。 他高興了,趴在柴門上說:「別怕!別怕!我們是中國軍人!我們不會傷害你的!你看,只有我一個人!」 姑娘放心了,呢呢喃喃又用土語和老人說了些什麼。老人也用土語回答了兩句什麼,姑娘站了起來,小心地試探著走到門口,把柴門拉開了。 他進來了。 「坐,坐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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