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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剛一起上路時,他猶豫過,覺著自己的行動不可思議:他為什麼非要帶著這個受傷的何桂生呢?他不是把這個肮髒的世界看透了麼?他不是無數次地命令過自己,讓自己周身的血冷下去、冷下去麼?!他為什麼非要帶他不可?他會成為他的負擔,成為他生命的包袱!

  他真沒有用!他的感情總是反抗他的意志。他忘不了這個士兵給他敬過的那個莊嚴的軍禮,他忘不了在他決定改變生命質量的時候,他端起槍給予他的支持。他能幫助他,他有什麼理由不幫助他呢?他們都是人,人總有人的感情,在大撤退的途中,他不是同樣幫助過郝老四麼?

  他是人。

  他直該為自己是個人而感到驕傲。

  現實卻是殘酷的。泡在泥水中的他們已失卻了人的驕傲和尊嚴。他們的腿襠和腋窩已被這亞熱帶森林連綿的潮濕浸爛了,又癢又痛。他們曲身在水淋淋的灌木叢中並不比任何動物更高貴。他們甚至不如動物,連個溫暖的可以遮蔽風雨的窩都沒有。記憶已變得模糊了,今天是幾月幾日都記不清了,往昔變得像夢一樣遙遠,人類文明生活的最後痕跡也被這原始森林中的「嘩嘩」雨水沖得一點不剩了。

  何桂生的身子在雨水中索索發抖,在溪流邊遇到他時,他就發了燒,渾身像火爐一樣燙。他哆嗦著在那裡凝神傾聽,雨水順著他的腦袋、脖子直往下流。

  「腳……腳步聲,有……腳步聲!」

  他搔了搔痛癢的腋窩,仰起身子聽了聽:沒有,根本沒有什麼腳步聲。

  他揣摩:這大概是何桂生的幻覺——只要能找到避雨的地方,任何人也不會冒著雨趕路的。

  何桂生還在叫:「長官。是腳步聲,是的!」

  他又聽了聽,真的在雨聲中聽到了一個單調而機械的腳步聲,那腳步聲先是隱隱約約,繼而變得一點點清晰起來,沉重起來。

  他站了起來,跳到路上去看。

  一個渾身濕漉漉的士兵拄著槍,踉踉蹌蹌,一步步向他走來,走得艱難而執著,仿佛一個在地獄跋涉的孤魂。

  他撲過去,攙扶著他爬了上來。他想把他扶到何桂生身邊坐下,他卻坐不住,一仰臉倒下了。

  「後面還有人麼?」

  那兵半張著嘴,喘息著,沒有說話。

  他又問:「就你一個?」

  那兵輕輕地哼了聲。

  何桂生也插了上來:「我……我們聽……聽到了槍聲,是……是怎麼回事?」

  那兵木然地道:「和……和我同路的一個弟……弟兄自……自殺了!」

  突然,那兵掙扎著仰起身子,一把扯住齊志鈞的衣襟:「長官,你……你……你行行好,也給……給我……一槍吧!我……我走不出……出去了!」

  齊志鈞愣了一下,踉蹌著站起來。眼前一陣眩暈。他穩住身子,站住了,咬著牙狠狠用腳踢著那個可憐的士兵,一邊踢,一邊吼:「混蛋!孬種!爬!你也得爬出去!」

  那兵像死了似的,閉上眼睛,不作聲了。

  何桂生說話了:「齊……齊長官,等……等雨停下來,你……你就先走吧!我……我和這位弟兄做……做伴一起走!」

  他的心動了一下,可馬上又把動搖的心穩住了:「怎麼?你也想永遠睡在這兒?!」

  何桂生哭了:「齊長官,我……我們不能再拖累你了!我……我愧呀!我不……不能為長官做什麼。還……還拖累長官……」

  他喉頭發澀,也哽咽著道:「好兄弟,別說這些話了!這裡沒有長官了,只有弟兄,咱們既是弟兄,就得一起走,誰也不能留下!歇歇吧,都好好歇歇吧!等雨停了,咱們再走!說不準路上還能碰到能幫助咱們的弟兄哩!」

  然而,齊志鈞萬萬沒想到,雨停之後,那個他素不相識的、連姓名都不知道的士兵躺在泥水中永遠入睡了,他深深凹下去的眼窩裡聚滿了碧清的雨水,半睜著的眼睛像泡在水中的兩顆黑寶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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