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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老趙頭誠摯地道:「人和人不同!你吳科長能寫會畫,我老趙會幹什麼?我十條命也不如你一條命金貴呢!世間若沒有尊卑貴賤之分,還不亂了套!」

  就在老趙頭說這番話時,吳勝男聽到了腳步聲。她以為是尚武強和曲萍,或是在村裡宿營的士兵,起先沒有注意。待她漫不經心地轉過臉去看時,一下子傻眼了:在火把的光焰中映入她眼簾的不是帶軍帽的面孔,而是幾個山民模樣的緬甸人,他們躲在距他們不到五米的一堵塌了半截的土牆後面,幾支黑烏烏的槍口已瞄向了他們。

  是緬奸!

  她驚叫一聲:「危險!」

  身子一閃,擋住老趙頭的後背,摔掉火把就去摸槍。

  不料,槍拔出來剛打開保險,緬奸手中的槍先炸響了,她胸脯像被什麼東西蜇了一下似的,不由自主地仰倒在地上,把身後的老趙頭也壓趴下了。

  她抬起握槍的手,顫抖著,對著那堵矮牆上晃動的腦袋打了一梭子。她恍惚聽到一聲慘叫,又聽到近在身邊的老趙頭開槍射擊的聲音。她不知道自己手中的槍什麼時候握到了老趙頭手裡?繼而,她聽到一陣慌亂的腳步聲。

  血湧了出來,浸透了她的軍褂,順著她的小腹往大腿上流。她感到自己生命的漿汁在一點點滲人身下的土地,她意識到,死亡已一步步向她逼近了。

  老趙痛哭著,俯在她身邊。身邊是那支失落的火把,在火把發藍的殘光中,她看到了老趙頭熟悉的面孔,她想把剛才沒說完的話說完。

  她費力地張了張嘴,斷斷續續地說:「老……老趙,你……你是人!人,要有尊嚴!」

  她似乎還想告訴老趙頭,要他向尚武強道歉,可只說出了尚武強的名字,後面的話,便被死亡永遠地隔斷了……

  在槍聲的召喚下,尚武強、曲萍和在村落裡宿營的許多士兵們都提著槍趕來了。然而,一切已經無法挽回了,一個在連年戰亂中度過了三十一個年頭的中國女人,在異國緬甸走完了她苦難而短暫的人生之路。

  一片長短不一、口徑不同的槍紛紛指向夜的天空,尚武強、曲萍、老趙頭以及身邊的士兵們摳響了各自的槍機,爆作一團的槍聲擊碎了這個異國之夜深沉的冷寂。

  這是一個簡單而莊嚴的軍人的葬禮。

  「槍聲!是槍聲!長官,在後面,就在咱們後面響的!我聽到了!」

  瘦猴何桂生從側臥的灌木叢中坐起來,兩隻眼圈發黑的小眼睛中閃現出熱辣辣的光來。他坐在那裡側著耳朵細心地聽,似乎隨時準備捕捉著任何可能捕捉到的響動,藉以判斷後面的行軍者距他們還有多遠。

  躺在何桂生身邊的齊志鈞根本沒有動彈,他太累了,太乏了,想好好歇一歇。身後的槍聲他也聽到了,不是連發,是單響,悶悶的一聲,像個蹩腳的獨頭炮仗,而且淹沒在嘩嘩的雨聲中,顯得隱隱約約,好像離他們棲身的地方很遠。

  雨下得很大,頭上青綠的樹枝樹葉已抵擋不住雨的侵襲了,一片片豆大的水珠不住地往他們身上落。他們全身上下全濕透了,棲身的灌木叢也積滿了泥水。他們沒料到會突然下雨,根本沒做躲雨的準備。待大雨落下來之後,連一片遮雨的芭蕉葉都沒找到,只好躲在雨中挨淋。

  何桂生還在那裡固執地說:「有槍聲就有人!長官,只要後面的弟兄趕上來,咱們就和他們一起走!」

  齊志鈞不說話,他一點也不想說話。他覺著多說一句話就會多浪費一點生命,而他的生命現在不僅僅只屬￿他一個人,至少屬￿兩個人,他和他身邊的這個瘦猴何桂生。

  他是在從山腳下的那個小村莊上路後遇到何桂生的。當時和他一路同行的還有軍直屬團的兩個上等兵。他們走到一條湍急的山溪旁,想涉過山溪。山溪並不深,恍恍惚惚能看到水下的山石。可是從山上俯衝下來的水流卻很急,他們躊躇著,不知該怎麼渡過去。沿著溪畔尋找過溪道路時,他在一塊像龜蓋似的石頭上發現了何桂生,何桂生軍帽滾落在一旁,槍在身邊橫著,兩眼閉著,仿佛已經死了。他那受了傷的手臂上已沒有繃帶了,傷口四周爬滿了蛆。

  他認出了他,記起了最後一夜那使他堅強起來的一幕壯劇,他有些哀傷,彎身將他的軍帽撿了起來,想給他蓋住面孔。可就在這時,他醒了,掙扎著坐了起來,盯著他的臉孔喊:「長官!齊長官!」

  何桂生抱住了他那滿是泥水的腿。

  他驚愕之餘,蹲下了,俯在何桂生身邊問:「你……你怎麼一人呆在這兒?遇到了野獸多危險!你們的弟兄呢?」

  何桂生哭了:「死了,都死了!有兩個剛上路就得了熱病,剩下四個全被這溪水卷走了!我……我拉著繩子走到最後面……一看不行了,就……就松了繩子,這才撿了一條命哇!」

  他望著溪水發呆。身邊不遠處的那兩個上等兵已在他們尋好的地方下水了。

  何桂生道:「齊長官。在這裡不能下水!險哪!真險哪!要過這條溪,得……得再往上找地方!」

  他慌忙勸阻那兩個上等兵,對他們喊:「別……別下水!」

  可已經晚了,那兩個上等兵互相攙扶著,搖搖晃晃下了水,還沒走到溪流當中,就被湍急的溪流沖倒了;一片白色的泡沫擁著他們掙扎的身體,順流而下,轉眼間把他們拋到了十幾米下的一片亂石上,有聲有色地卷走了……

  生命在大自然面前又一次顯示了自己的無能和軟弱。

  齊志鈞想,也許平時,這平常的溪流並不會殺人,它之所以能夠殺人,完全是因為人的無能,他們的身體太虛弱了,所以,連溪水也敢欺負他們了。

  眼見著這殘酷的教訓,他不敢再嘗試著和溪流拼命了。他知道他不是它的對手。他背起何桂生的槍,攙起他,一路向上,攀爬了大約四五百米,在判定了溪流的溫順之後,才扯著他一起蹚過溪水,重新上了路。

  他就這樣和何桂生結成了生命之旅上的相依之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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