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冷血 | 上頁 下頁 |
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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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願再回去了,那令人噁心的醜劇,他再也不願碰到了,連曲萍和尚武強的面,他也不願見了!仔細一想,一摸,那個屬他的,細細的米袋還縛在腰間。他決定連夜獨自趕路。窩棚裡的背包不要了,在五月的亞熱帶森林中,潮濕的被子根本用不著。有槍,有子彈,有米袋,有篝火,他就能頑強地活下去。 他站起來,蹣跚著一步步走出樹林,走到了他來時走過的路上。他看到了那堆他親手燃起的篝火,和篝火邊的窩棚。 他情不自禁,對著篝火和窩棚所在的方向敬了一個禮。 他鑽進了路對過的樹林中,沿著小溪,繞過篝火,獨自慢慢上路了,走了好遠,才聽到身後隱隱響起了那召喚他回歸的槍聲…… 一路上陸續發現屍體。從昨夜宿營的那個山間小溪旁出發,翻過一座十英里左右的小山,下了山,天傍黑時,已碰到了十二具。尚武強默默地數過。這些屍體或仰著,或臥著,或依著山石,或靠著路旁的樹幹,大都僵硬了。有的屍體上爬滿螞蟥和山蠅,看了讓人直想嘔吐。死亡的氣息帶著屍體發出的異味彌漫在山間的道路上。開始,他還感到悲哀,感到恐懼,後來,這悲哀和恐懼都像霧一樣消失了。感情漸漸變得麻木起來。是的,這些人的死亡與否,與他毫無關係,因此,他沒有必要為這些死難者背負起道義和良心的責任。 戰爭,就意味著鮮血和死亡,沒有鮮血和死亡的戰爭,只能是幼稚園孩子們的遊戲。而決定一個民族命運的戰爭,決不會像一場夾雜著童音稚語的兒戲來得那麼輕鬆!戰爭的機器只要運轉起來只能是血腥殘酷的,而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歷史命運,正是在這血腥殘酷中被決定的。 要麼,生存、繁衍; 要麼,死亡,滅絕。 這道理他明白。 然而,他們卻不該滅絕在這人跡罕見的野人山裡,他們走到今天這一步,實際上是被操縱戰爭機器的最高當局出賣了。他不能不懷疑,這死亡森林中浸滲著某種陰謀的意味。那些元帥、將軍、政治家們,實際上都是擅長搞陰謀的陰謀家。一個軍在他們的眼裡並不意味著幾萬活蹦亂跳的生靈,而只是幾萬支槍,幾百輛戰車,幾百門火炮,在戰爭的棋盤上,它只是一個小小的棋子,因此,為了贏得一局勝利,他們決不會吝惜一個或兩個棋子的。 做為單數的人,在戰爭中是無足輕重的,而又恰恰是這些組合起來的無數個無足輕重的人,構成了進行戰爭的資本和動力。 人,總歸是偉大的。 他蠻橫地要自己記住:他不能倒下,不能像路邊的死難者一樣,沉睡在這佈滿陷阱的異國的土地上!他是偉大的,強悍的,他要活下去,擠進名流雲集的上流社會,在下一場戰爭中,做操縱戰爭機器的主人! 他才只有二十八歲,人生對他充滿了黃金般的誘惑。在重慶軍官訓練團接受蔣委員長召見時,他就瘋狂而固執地想:十年、二十年或三十年後,他一定也會像蔣委員長和蔣委員長身邊的那些達官顯貴那樣,安排和決定一個古老民族的命運。他只有二十多歲,那些蠢豬、飯桶們總要一個個死掉的,這是大自然決定的規律。改變國家和民族命運的責任,一定會歷史地落到他們這代人肩上。 他曾對蔣委員長充滿敬愛之情。 如今。對委員長的敬愛已完全被死亡的氣息淹沒了,踏上這條死亡之路,他就覺著,他把人世的秘密全看透了,他要戰勝這個世界,把這個世界踏在腳下,只能靠他自己!什麼委員長。什麼杜長官,什麼歷史使命感、民族存亡的責任感,全是他媽的扯淡!他只能,也只應該為自己活著! 下山的路比上山的路好走多了,走到半山腰上,山腳下一個朦朧的小山村已隱隱約約臥在那裡,他沒看見,走在他前面的曲萍看見了。他高興地叫了起來:「前面有個村莊!」 他駐足向山下看了看,歎了口氣道:「只怕村莊裡不會有什麼吃的了!」 曲萍不解:「為什麼?」 沒等他回答,走在最後面的吳勝男已說話了:「先頭部隊成千上萬人走過去了,就是有點糧食,也早就被他們弄光了!」 曲萍失望了,一屁股坐在路邊的地上不願走了。 他和吳勝男也累了,坐在曲萍身邊歇了會兒。 又走了約摸半個小時,才下了山,進了村莊。村莊很小,只住著三四十戶人家,而且,人早就逃光了。村裡的房屋全被大火燒掉了,先期抵達這裡宿營的百十個22師士兵說,大火是緬奸放的,村裡人被緬奸騙進了山。 儘管如此,他們還是決定在這裡宿營。 他們找到一間只燒掉半個房頂的破房子,從廢墟中找了些木頭生起火,一邊燒米湯,一邊等候繼續尋找齊志鈞的老趙頭、劉幹事。 快半夜了,老趙頭才趕來,一進屋門就抱著花白的腦袋大哭起來。尚武強、曲萍、吳勝男以為是齊志鈞死了,紛紛問:「是不是小齊……」 「見到屍體了麼?」 「說呀,老趙,快說呀!」 老趙頭哽咽著說:「沒找到小齊!沒……沒找到!」 尚武強火了:「那哭個啥!」 老趙頭跳起來,老核桃般的臉皮上掛著淚珠兒:「劉幹事不是人!是……是他娘的畜生!」 「怎麼啦?」 「他……他搶走了我的米,自己跑了!」 尚武強和曲萍這才注意到:劉幹事沒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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