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冷血 | 上頁 下頁


  她原來沒想這麼早結婚。「八·一三」和齊志鈞十幾個同學一起參加戰地服務團之後,她就下決心不到抗戰勝利不結婚。她原來並沒想到抗戰會抗到今日這步境地,她原以為用不了三四年。國軍就會打敗日本人,和平的生活就會重新來臨。不料,上海淪陷之後,首都南京淪陷,徐州淪陷,武漢、廣州淪陷,國府一直退到了陪都重慶。她和她的同學們,從二十六年「八·一三」之後,便伴隨著國府和國軍一路轉進,最後也轉到了重慶。在轉進途中的漢口,她和齊志鈞報考了軍事委員會戰時幹訓團,短訓畢業後又和齊志鈞一起分到中央軍校重慶分校做文化教員。

  三十年,也就是去年秋,同調五軍政治部任上尉幹事,奉命隨軍由昆明開赴緬甸和盟軍並肩作戰。五軍開拔時,戰局已十分危急,太平洋戰爭業已爆發,日軍對亞太戰場發動了全面淩厲攻勢,噩耗一個接一個傳來:日軍進兵越南,窺視我國滇桂,威脅重慶後方。緊接著,是災難的一月。一月二日,日軍佔領印度尼西亞;二十五,二十六日,日軍在新愛爾蘭島和所羅門群島分別登陸。亞太戰場的英國盟軍處於劣勢,日軍矛頭指向緬甸,盟國援華的唯一國際交通線即將被切斷。他們火速趕赴緬甸,不料,人緬沒多久,日軍便攻陷了仰光,從南向北氣勢洶洶地壓了過來,一直壓到中國怒江邊上……

  然而,他們鐵五軍打的並不都是敗仗。他們這個軍是盟軍司令部點名指調,先期入緬的。他們血戰同古,血戰斯瓦,血戰平滿納,打了許多硬仗,勝仗。他們今日走進死亡森林。責任確鑿不在他們。

  二十六年秋,從上海孤島隨軍撤退時,她十七歲,還是個剛剛告別了書本的中學生,五年之後的今天,她已經二十二歲了,她長大了,已屢經血火考驗,成了一名上尉軍官。

  戰爭壓縮了人生。

  人生的路有時真像夢一樣短暫。

  她在同古答應了尚武強。她要結婚了。她實在看不出這場戰爭還要打多久。可她堅信國府和中國軍隊能打贏這場戰爭。她想,就是她和尚武強都老了,不行了,他們的兒子,他們的女兒,也會接過他們手中的槍,將這場決定民族存亡的戰爭打下去,直至徹底勝利。

  她第一次見到尚武強,是在昆明附近的一個軍營裡。出國前,軍部宣佈放三天特假,電影放映隊到他們的駐地放電影。她不是當地人,沒有回家,吃完晚飯後,給遠在重慶的父母親寫了封家信,便到臨時佈置起來的大營房去看電影了,那個電影她很喜愛,過去就看過的,名字她記得很清楚,叫《桃李劫》。隨著銀幕畫面的變化,熟悉的《畢業歌》在令人心顫的旋律聲中響起:

  同學們,大家起來,
  擔負起天下的興亡,

  她情不自禁用腳擊著拍子,輕輕跟著哼了起來:

  我們今天是桃李芬芳,
  明天是社會的棟樑;
  我們今天是弦歌一堂,
  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

  當她陶醉在令人感歎的歌聲中時,一隻男人的手摸到了她的臉上,她驚叫了一聲。

  幾乎是與此同時,面前的黑暗中響起了一個男人同樣驚慌的聲音:「對不起!實……實在對不起!我……我、我剛進來,看不見……」

  她卻看得見他。她借著銀幕畫面上閃耀的光亮,看到了他側過來的英俊的臉孔,看到了他半個高聳的閃動著光斑的鼻樑。

  她紅著臉說了聲:「沒什麼。」

  他就這樣從她身邊靜靜地走了過去,一步步走進了她的心中;後來他給她寫信,一封又一封,不論是宿營還是行軍;後來,他開始成為她生命幻想中的一部分;再後來,他成了她生命的支撐點……

  走在這陰沉冷寂的原始森林裡,她並不感到害怕。她相信不論在任何時候,他都會保護她的,她還相信,他完全有能力保護她。轉進山區前的最後一夜,他在危難時刻的表現令她佩服,她為他感到驕傲。他的鎮靜、威嚴和鋼鐵般的意志感染了她,使她也從沮喪之中振作了起來。

  那夜,他是無可指責的——包括用黑洞洞的槍口對著那個弟兄的胸膛,都是合情合理的。不這樣做,絕望導致的混亂局面就無法控制。她是事後才明白這一點的。當時,她不理解他,甚至認為他是個冷血動物。

  她錯了。

  她不是男人。

  走到山間一個小水坑跟前時,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山路前後都沒有人。她累了,實在走不動了,想坐下來歇歇,用水坑裡的水洗把臉。

  走在齊志鈞前面的吳勝男科長對尚武強說:「尚主任,時候不早了,這裡又有水,咱們今夜就在這兒宿營吧!」

  尚武強看了看腕子上的表,點了點頭。

  她高興極了,從背包中取出毛巾,一時間忘記了疲勞,像小鹿一樣蹦跳著到水坑邊去洗臉。不料,跑到水坑邊一看。水坑邊的石頭上拋著一頂濕漉漉的軍帽,一個看不到臉孔的男人,半個腦袋浸入水坑,倒斃在那裡,黑烏烏的腦袋上漂浮著幾片腐葉。

  她嚇得驚叫起來:「死……死人……一個死人!」

  尚武強、齊志鈞他們都跑來了。

  他們圍著屍體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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