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淪陷 | 上頁 下頁
五二


  莊奉賢這時已悟到,現在的蘇宏貞,已不是淪陷那夜的蘇宏貞了,種種跡象表明,這位大學者想卸包袱。

  於是,便把話挑明瞭:「蘇教授,我和汪副官都能理解你的心情,也實在不願再拖累您和蘇萍小姐了,我們已做好了隨時離開這裡的準備,現在唯一要等待的,就是雷德路軍人營的消息,我身為七七三旅的旅長對軍人營的弟兄有一份責任!」

  蘇宏貞訥訥地道:「你……你們不要誤會,我決沒有趕你們走的意思!決……決沒有!」

  莊奉賢道:「早走晚走,我們畢竟是要走的,現在蘇小姐又幹出了這樁驚天動地的事情,我們更得早點離開了!另外,為蘇小姐的安全計,蘇教授也要考慮讓小姐離開一個時期,避避風頭。」

  蘇宏貞道:「直到現在我還沒見到她!想打個電話給市長傅予之,問問被捕的人中有沒有她,又不能,打電話等於自投羅網!」

  莊奉賢道:「是的,這電話不能打!」

  又把《新晚報》細細看了一下:「估計蘇萍小姐不會被捕,您看,消息中只提了一句:『已有十數人涉嫌被拘。』時間是在三時戒嚴以後,就是說懸掛標語時根本沒人被捕。再說,若真是那十余人中有蘇小姐,憑教授的聲望地位,早就有人來這裡通報消息了!」

  蘇宏貞臉色好看了些:「有些道理!」

  莊奉賢又道:「等等看吧,或許一會兒就會回來。」

  快十點鐘,蘇萍終於回來了,莊奉賢聽到蘇萍在樓下客廳和父親蘇宏貞高聲說話,似乎還吵了幾句,後來,蘇萍「登登」地上了樓,沖進了他們閣樓上的房間。

  從蘇萍興奮的臉孔上,一切都得以證明了,歐羅巴飯店的懸幅事件是她一手製造的。

  果然不錯,蘇萍激動地說:「是我們幹的!我們認為即便為此獻出生命也是值得的!它就像你們國軍堅守洋浦港一樣,是打仗!」

  莊奉賢道:「比我們打仗更英勇!就憑著今天的這樁壯舉,這座陷落的城市和市民便永遠忘不了你!」

  蘇萍嗚嗚咽咽地哭了。

  莊奉賢感動地想,一個弱女子都如此英勇地走向了抵抗的戰場,他這個本來就擔負著守土抗敵之責的國軍旅長還有什麼可抱怨的呢?!全旅官兵在洋浦港戰至最後一刻,正是他的職責所在,也是他和全旅官兵應引以自豪的事情,否則,今日便無顏以對這位勇敢的小姐了。

  蘇萍卻噙著淚說:「是國軍將士犧牲到底的精神鼓勵了我們,如果淪陷那夜我和湯祖根都不在洋浦港,也許我們抗敵的決心無此堅定。害怕,自然都是害怕的,但每每想到為保衛我們而倒在陣地上的官兵們,就覺著非得幹點什麼不可!不能讓世人感到,國軍拼死保衛的是座沒骨氣的城市!沒良心的城市!S市陷落,S市的良心不該陷落,反抗的骨氣不該喪失!」

  莊奉賢莊嚴地道:「蘇萍小姐,我會永遠記住你的這番話——以一個決死抗日的中國軍人的名義!我還要在返回軍部以後,把你的話轉告參加過S市保衛戰的官兵們,讓他們都明白,在他們轉進之後,在日本強盜的屠刀下S市沒有屈服!」

  接下來,莊奉賢才問蘇萍,何以搞到這麼晚回來?是不是在路上遇到了麻煩?

  蘇萍道:「不是遇到了麻煩,而是為了防止可能出現的麻煩,把和我一起幹這件事的朋友送出了S市。鬼子漢奸只要抓不到這個朋友,線索就斷了,永遠也不可能追查到我頭上來!」

  汪小江問:「你父親知道麼?」

  蘇萍道:「我已和他說過了,我那位朋友他也是認識的。」

  莊奉賢想了想:「為防萬一,你自己是不是也躲一躲?」

  蘇萍搖搖頭道:「不!用不著!再說,這裡還有你們,我獨自一人走了,留你們在這兒也不放心!你們大概也看出來了,我父親的態度變化越來越大了,和奸、漢奸朋友不斷地來,有一次偽市長傅老頭子還把電話掛到了我們家裡。」

  這些情況莊奉賢已有耳聞,蘇多甚至說過,傅老頭子要她父親做副市長。

  然而,不可思議的是,直到這種時候,蘇宏貞還掩護著他們,按一般常理很難加以解釋,如果說蘇宏貞是有骨氣而講良心的中國人,他不該和那幫漢奸打得火熱,和偽市長傅予之眉來眼去。反之,如果他決心下水當漢奸,則又沒必要冒風險收藏現役國軍軍官。

  這人是個謎。

  也許,蘇宏貞還在看風向,看看漢奸政府有無長命百歲的可能,如有可能,便賣身投靠,無可能,便忠於自己的良心。也許,蘇宏貞是看在熱心抗日的女兒蘇萍份上,不得不敷衍他們。這兩種情形不論是哪一種,都預示著危險。

  這地方決不能再呆下去了。

  「蘇萍小姐,你要出去避一避風頭,我們也離開這裡,方才,我已和你父親說過了!」

  蘇萍並不感到驚訝,只是說:「可雷德路軍人營李子龍副旅長他們還沒有消息,我前天才去那位朋友康安娜家探問過,軍人營沒有任何信件寄過來,我看,是不是再等兩天?」

  莊奉賢想了想:「可以!你父親給我們聯繫出走的事,也要用幾天時間的,只是——只是這幾天歐羅巴懸幅之事會不會暴露?」

  蘇萍再次很有信心地道:「不會暴露,絕對不會!我說過,線索已經斷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