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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先哲道:『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自古迄今,欲治國者,未有不遵大道而使江山政權穩如泰山的。故爾,我以為,予老主持新政,對大道精神思想不可不加以足夠認識。」

  傅予之當即道:「我近日便以維新市府名義重印您的《大道精神論》,予維新以充實的思想內容!」

  蘇宏貞搖了搖頭:「那本書已經過時,似無重印必要了,而且現在的事實為日本軍事佔領時期,重印此書,大加張揚,也有諸多不便。我這裡只是以私人朋友的身份和您閒聊,並不算數的,打出我的旗號則更不好。」

  傅予之一怔:「這麼說,你……你並未改變主張,也……也不願出來幫我主持新政?」

  蘇宏貞平靜地道:「是的,我沒改變主張。只要日本人軍事佔領的局面不結束,我就不會走出租界!否則,連我女兒都會……」

  傅予之不無淒涼地問:「連我們維新政府的顧問也不願做麼?」

  蘇宏貞搖頭道:「我可以做您予老的顧問,卻不能做維新政府的顧問,您須理解我的難處!」

  傅予之慘笑道:「我理解,都理解!你,還有雷佛人,還有那些賢達們,都怕被人罵為漢奸、和奸,只有我傅某是傻瓜!不會躲在租界裡做英雄!」

  蘇宏貞的臉刷地紅了,勉強申辯道:「予老,不……不是這個意思……」

  傅予之厲聲責問:「那又是什麼意思?有肩胛,有能力,卻不願對國家、民族負責,算英雄麼?我傅予之即便將來不幸被後人誤解,指為漢奸,也是有英雄氣概的漢奸!我……我不後悔!我……我俯仰無愧!我在城市和民眾需要我的時候站出來了,用這把老骨頭支起了一片和平天地,沒讓它直接落入日本人手裡!」

  傅予之簡直是大義凜然,使蘇宏貞不敢正眼相對。他相信傅予之這番話是真誠的,這位六十八歲的老人于困難時刻挺身而出,顯然沒有私心。

  「淪陷之夜,我這老頭子就打過電話給你,希望你能出來主持新政,你不幹,口口聲聲說要保持氣節,害得我不得不下火坑……」

  「予老,這……這倒是要講良心話了,當初我也並不是主張您來幹,維新政府宣言發表那日,我……我不是還打過電話給您麼?望您三思。」

  傅予之腦袋一昂:「你不幹,我也不幹,那麼,誰來幹?!讓金昆侖這幫人來幹麼?他們連咱們的祖宗都會賣給日本人!你罵我不該開中日追悼大法會,可你老弟曉得不曉得,金昆侖原要開的是專門追悼人家日本皇軍的大法會!日本皇軍在我們S市殺人放火,用機槍射殺我們的市民,我們還要開會追悼,奇恥大辱哇!我當場就拍案而起,這才使大法會開成了後來的樣子。」

  蘇宏貞緩緩道:「這也正是我想說的,在日本人的刺刀下真要為民眾做些事情是極難的。」

  「不錯,是難,但,市府顧問西村少將還是個正派人,也通情達理,開大法會的事,他就作了讓步,對日軍的驕橫,他也作了不少干涉。上個星期,日本憲兵在城北區大觀道設卡三處,強迫來往行人向其鞠躬,稍有怠慢者,便毒打罰跪。城北區行政督察專員向我報告,我很生氣,找了西村少將,西村當天下午就便裝去了大觀道,日本士兵把西村也當作中國人了,逼他行禮。西村少將當場扇了憲兵隊長的耳光,還宣佈,如再發生這種污辱中國民眾的事情,定當予以嚴厲處分!」

  蘇宏貞道:「這個西村少將很聰明,知道民心不可辱的道理,他需要的不是中國民眾現在表面的馴服,而是更深遠的東西,這種東西大概……大概是一種在表面看來盡善盡美的統治和壓迫。」

  傅予之歎了口氣:「你可以這樣認為,但在我看來,能有這麼一個日本顧問也算得萬幸了——呃,西村多次提起過你!」

  蘇宏貞一怔:「我不認識西村!莫……不是予老您向他提起的吧?」

  「不是,西村是大阪人,他和大阪東亞研究會一個叫川代的人是密友,據西村說,川代是你在日本上學時的同班同學。是不是?」

  「是的!川代是個狂熱分子,在大阪頗有影響,曾派人找過我的。」

  「那你何不順水推舟,出來維持一下局面呢?你出來,對維新政府和日本方面打交道是很有利的,你現在可以只做對日外交事務的專門顧問。小老弟,就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又回到了原來的老話題上。

  他沉默了好半天,還是搖起了頭:「不行,我根本還沒考慮過這種事。」

  傅予之緊追不捨:「你能不能考慮一下呢?」

  他苦苦一笑:「我考慮這事的前提必須是能按大道思想自主做事,現在看來還不可能!那個壓在維新政府頭上的西村少將在我看來,或許比憲兵隊的日本人更壞!也更難對付!」

  言畢,蘇宏貞果決地結束了這場談話,告辭了。他怕自己和傅予之再談下去,會在不知不覺中陷得更深,以致無法自拔。

  到家已快十點了,看見蘇萍在客廳門口和章媽的二兒子湯祖根嘰咕著什麼,並沒注意,蘇萍和湯祖根和他打招呼,他也沒理睬,直到進了客廳看到一匹白布,才問在客廳裡看書的大女兒蘇英:「買這麼多白布幹什麼?誰買的?」

  蘇英未及回答,蘇萍已送走湯祖根進了門:「是湯祖根擺在這兒的,暫時擺一下。」

  「他從哪兒弄來的,會不會是從廠裡……」

  原想說偷來的,話到嘴邊又收住了,覺著湯祖根還老實,到亨利布廠做工又是蘇家介紹的,這種偷偷摸摸的事大概不會做,便沒再說什麼,默默上了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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