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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蘇萍激動地叫道:「你會看到的!」

  那時,蘇萍已決定去幹那樁警醒民眾的大事情了,只不過蘇宏貞尚未察覺。

  蘇宏貞後來換了個話題,不無憂鬱地指著家院內點綠無存的冬景道:「你能反抗一個季節麼?嚴酷的季節對一切生物來說都意味著同樣的嚴酷,空言抗拒是沒有任何意義的!這時候,對所有生物來說,首要的問題是生存。適者生存,達爾文早就說過。」

  「為了生存便可以事敵通敵當漢奸麼?」

  蘇宏貞似乎沒聽到女兒的詰問,自顧自地說下去:「而生存的痛苦又是相等的,因為我開頭就說了,嚴酷的季節對一切生物是同樣嚴酷的。這必然帶來慘烈的生存競爭,同類的相互廝殺無可避免,但可以最大限度地減少,這就需要一種保障生存的特殊秩序。」

  女兒道:「什麼特殊秩序?漢奸政府用刺刀維持的特殊秩序麼?」

  蘇宏貞嚴厲地道:「即便是漢奸政府的秩序也是需要的!」

  蘇萍驚呆了,幾乎不敢相信這話是從父親嘴裡吐出的。

  做父親的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的過分嚴厲,又緩口氣道:「不要以為傅予之就很舒服,他們的日子也未必比我們好過,甚至比我們還要難過呀!我們隱忍著一些痛苦,他們隱忍著另一些痛苦,這些痛苦都是嚴酷而不可抗拒的生存環境造成的。」

  蘇萍試探著問:「那……那你肯定不會和日本人合作嘍?是不是呀爸爸?」

  蘇宏貞沉思著,緩緩點了點頭……

  然而,就在這天晚上,蘇宏貞卻佯裝著散步出了門,在弄堂口叫了輛車,直開台拉斯克路傅府,去和自己的老朋友,維新市長傅予之談大道思想去了……

  傅予之對蘇宏貞的光臨深為感激,開宗明義便說,維新政府需要他的幫助,否則,憑他傅予之是難以長久維持的,政府的構成不理想,混有不少投機分子和無恥小人,日本西村機關又壓在頭上,事情越來越難做了:「……蘇教授,我們可謂老朋友了,又都和國民黨政權不共戴天,如今,你必得站出來助我一臂之力不可。我傅某對S市有責任義務,你蘇教授也有責任義務呀!你就忍心看著我這個六十八歲的老人這麼勉為其難麼?」

  蘇宏貞淡淡地道:「這種情況我早就預料到了,時局劇變,勢必會使許多人生出不切實際的幻想,投機分子的混入並不奇怪,事情難做,也在預想之中,予老倒是要看開些才是!」

  傅予之很激動:「我偏就看不開!現在沒有國民黨了,是我們在主持新政府,過去我們罵國民黨混帳、搞不好,今天若是我們同樣搞不好,豈不要吃天下恥笑!新政還有何意義?民眾還有何指望?在市政會議上,我多次說過,為政必得清廉,濁風必得掃除,新政定要有個新的氣象,使國人市民愛我市府,與我同心……」

  蘇宏貞打斷了傅予之的話頭:「這是辦不到的;如今沒有國民黨,卻有日本人!」

  「日本人是另外的問題,我只能說維新不新,政府不能予市民良好印象,我這市長便難做下去!」

  蘇宏貞笑道:「維新也好,復古也好,不過就是說說麼!就像中華民國的國號,像我會因為這國號而相信中華民國真是民眾之國麼?!予老切不可太認真的!對政治家而言,標榜與行動根本是兩碼事,關鍵的問題不在這裡,在……呃,在於思想的建造!」

  傅予之頗為失望:「如此說,你蘇教授也不相信維新的意義?」

  蘇宏貞十分坦率:「維新是個極為含混的概念,既非成熟之政治思想體系,亦非完整獨立之道德規範。維新只是相對守舊或復古而言,在政治思想的建造上並無價值。」

  傅予之點點頭:「有些道理,您老弟接著說!」

  「新政思想之建造,我認為應以大道為本。在日本早稻田留學時期,我便萌生了研究大道思想的念頭,後赴歐講學考察,比較西洋文化,益發悟出『天下一家,萬法歸一』的大道精神的可貴之處,不知予老可還記得我於十八年刊印的《大道精神論》?」

  傅予之想了想:「記得的,好像那本書被國民黨查禁過。」

  「是的,為此,國民黨政府還以反對國民黨的罪名,對我下過通緝令,三個月後又撤銷了——接著說吧,大道者何也?並非我標新立異,實在是人類天賦本性。母子相親相依,夫婦相愛相靠,兄弟姐妹互相幫助,是我們人類天然美德,尤為東方黃種人之優秀美德。可惜的是,這種美德未能發揚光大,由個人家庭推及社會,由社會推及國家,以至全世界,馴致相習為惡,拼爭不已,造成世亂頻仍。」

  「說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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