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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湯喜根怎麼看怎麼覺著這長袍無資格代表傅市長,代表傅市長的人能不上臺獻演詞?能站在這門廳裡當門神?

  警官卻對長袍肅然起來:「長官怎麼稱呼?」

  「啊……啊,不要稱長官!啊,稱長官要不得!長官是我們傅老爺,不是在下,在下姓田名有富,傅市長,啊……啊,那時傅市長還不是市長呢,賜了個字號給我:『至仁』。傅市長學問大呀,說是不能為富不仁,『有富』必得『至仁』,您長官稱我有富,至仁都行!啊,都行!」

  警官完全把他忘了:「至仁先生,您在傅市長身邊伺候,那是有地位呀!最不濟也抵個處長、局長!處長、局長不能夫天見傅市長,您至仁兄可是天天能見呢,您老兄要是給市長吹個風,啥事都辦了,所以我說您老兄不是長官卻大於長官呢!」

  警官也算得寶貝一個,愣都沒打,馬屁便拍上了,且很自然地熱乎上了,由至仁先生而至仁兄而老兄,轉眼間,便仿佛磕過頭換過帖一般。世風之糜爛,中國之無救,由此又得以證實。

  那位服務于傅府的至仁有富先生顯然愛吃馬屁,兩隻細小的眼睛眯成了一道縫,合不攏嘴地道:「您長官抬舉、抬舉!啊,不過,有些事我還是能說上話的,您長官日後有事只管找我!你們警察局袁局長,啊,我稱他老袁,也是相熟的!老袁常到傅府來,傅市長最信得過他!」

  警官道:「那敢情好!日後兄弟勢必要打擾您老兄,哦,兄弟自我介紹一下,兄弟王學誠,原在南京下關做警察所長,後來和局長鬧翻了,受了陷害,便來了這裡,時下在這大戲院警察所做所長。」

  「啊,啊,這大戲院一帶全歸王所長管轄?」

  「是這樣,原以為傅市長要蒞會,分局和袁局長命兄弟嚴密保衛,維持會場秩序,防止奸匪破壞!」

  「奸匪沒這膽量,啊,如今是維新時代,奸匪逃命都不及,哪敢破壞?!倒是許多開會的人討嫌,沖著賞金來開會,會沒開完又想溜,這不分明是,啊,和傅市長搗亂麼?!」

  那位叫王學誠的警察所長道:「兄弟早料到了這一點,所以鎖上了大門,誰也溜不掉,奸匪也混不進來!即便會場有幾個奸匪,拿起來也是方便的!」

  湯喜根這才明白,自己開溜已無指望了,便倚著大門的厚玻璃,悶悶抽起煙來,抽煙的當兒瞅見門廳裡的一個熟人,急忙轉過身來,伴作看門外的風景。

  門外一派令人羡慕的自由風光。

  §第十五章

  蘇府在瑪麗亞路拐彎處,大門正對著一個白俄貴族開辦的亞歷山大夜舞臺,近旁有條小弄堂,可達聖安東大學後門,右首是個很神秘的機關,進進出出鬧不清是些什麼人。蘇府的主建築是座紅磚紅瓦的法式小洋樓,連閣樓一共三層。樓前後各有一個士敏土鐵柵圍起的院子,前院很大,約有三十坪,除了一個花壇外全是綠草地。後院小一些,且在靠近弄堂的轉角處蓋有幾間同樣紅磚紅瓦的平房,更顯其空間狹小了。最初把莊奉賢旅長和汪小江副官接進蘇府時,是安排在平房裡的。後來怕府中的下人多嘴多舌,旋移入樓底層儲藏室後的一間偏房。近來風聲漸緊,蘇萍不顧父親蘇宏貞的臉色,又把莊奉賢、汪小江轉移到了閣樓上。閣樓素常並不住人,家中下人和來訪賓客也不上去,要比在樓下偏房和平房安全得多。

  父親的臉色因此而黯然起來,屢次警告家中主僕人等,誰敢洩露莊旅長和汪副官藏身蘇府的機密,定當逐出蘇家大門。還對家中下人們說過,若是誰怕受牽連,現在亦可自願返籍,蘇家可付遣資,決不勉強。廚師、雜役、門房、女傭七個下人紛紛表示對蘇府的忠誠,尤其是湯喜根的母親、女傭章媽,在蘇家呆了快二十年,聽蘇宏貞如此一說,立時淚水汪汪,生出了不被信任的委屈。章媽哽咽著說,自己是看著三個小姐長大的,喜根、祖根兩個兒子又屢受老爺資助栽培,方有今日,如果坐牢也願陪老爺去坐的。

  章媽說的是實話,蘇萍姐妹三個都是章媽帶大的,小時候三姐妹對章媽的感情甚至超過過世的母親。母親生下蘇多身體便一直不好,三姐妹的日常一切,皆由章媽照料,父親曾感動地說過,章媽就是她們的半個母親,蘇家是書香道德之家,日後要給章媽養老送終的。章媽有兩個兒子,大兒子湯喜根,蘇家出錢讓他讀了中學,後來又給他找了事做,先在書店做店員,繼而到《大華報》做庶務,和蘇萍關係最好。二兒子湯祖根一直在鄉下老家。每年也來幾次,前年因為抗租鬧事,呆不下去了,父親便把他介紹給亨利布廠的師老闆,讓他在布廠寫字間做雜役。戰時,他參加了公民訓練團,拿槍上了戰場,被租界當局拘押,也是父親保出的,蘇家和父親也算對得起章媽母子了。

  父親見章媽落淚,也覺出了自己言詞的唐突,便又說,大家對蘇府忠誠,本是無可置疑的,只是如今國難當頭,時局險惡,有些招呼不打不行。莊旅長為國人,為大家,率全旅官兵血戰至最後時刻,堪為國人楷模,我們主僕一致保護他,也是保護自己,保護中國人的良心道德。

  父親講得很好,十分難得地把下人們當作和他平等的同志看待了,事後還好言安慰了章媽幾句。然而,在蘇萍看來,父親是害怕了,可能對當初接納莊旅長、汪副官有了悔意。把莊旅長、汪副官轉到閣樓後,父親就皺著眉頭和她說過:「如今只要出事,我就逃不脫干係了。莊旅長他們在樓下偏房,我還可以裝不知道,住到我臥房的樓上,我還有什麼話好說?」說完便歎氣搖頭。

  自去年底母親病逝以後,不論碰到什麼不順心的事,父親從不在她們三姐妹面前發火。父親歸根是個正派的好人,也算有膽識、有氣魄。

  父親經常接觸的人卻不好,做了漢奸市長的傅予之不用說了,近期來訪的賓客也多非有靈魂的人物,都還比不得身為德國人的霍夫曼。

  霍夫曼已知道莊旅長的身份,來為莊旅長治傷一點不怕,還說希望能早日在對日戰場上看到莊旅長。有時上了閣樓,和莊旅長一談就是半天,搞得父親只好不安地在客廳來回踱步,抽雪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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