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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第七章

  這夜,前總商會會長傅予之一直守在客廳的收音機旁,聽吳煥倫市長的告別講話,且連聽了三遍。

  開初,心中很不是滋味,說不出是喜是憂。他雖痛恨國民政府,不贊同中日開戰——尤其不贊同在S市開戰,但既開了戰,他還是真心希望中國人能打勝。中國人竟敗了,這委實讓他難受,然而,敗有敗的好處,非失敗乃到慘敗,不足以警醒政府和國人,則政府和國人註定還要被俄共的抗日挑唆所貽害。再則,S市一敗之後,戰火自然熄滅了,S市民眾的生命財產也少受些損失,這也是不幸之中的大幸!

  聽到後來,便麻木了,竟以為吳煥倫市長的告別講話不是發表得太早,而是太晚了,市府和國軍應該在市郊作戰結束後,立即宣佈S市不設防,讓日軍和平地邁進這座國際性城市。又設想,如國軍不激烈抗拒,則日本人決不會毀壞S市的一草一木。在城裡一打,事情就糟了,炸彈四處響,毀了許多建築不說,還死傷了那麼多中國軍民,把幾乎全城的人口逼進了租界,使租界街頭巷尾四處擁擠不堪。

  政府誤國喲!

  誤國之舉,不僅表現在S市的作戰上,還表現在其它諸多方面。比如,對民眾不信任,鉗制輿論,封鎖新聞,不到最後時刻,都不對民眾講真話。下午還在籲請更多市民們參加公民訓練團,晚上便宣佈S市棄守,前後對照,讓S市民眾們作何感想?!又比如,對各界名流先是請到電臺和戲院發表演說、講話,要他們奉承政府,支持抗戰,後來一看情況不妙,又一個個逼人離開,名為保護,實為要挾。不說別的,光他傅予之,前前後後就有市府、國府不下七八個要人找過他,最後竟動用了戴雨農手下的嘍羅,這實在讓人不恥。

  他當然不走。他是S市前總商會會長,在國民黨黨天下之前,就做過五省聯軍總司令署最高顧問,國務院高等顧問,榮獲過北京政府的二等大綬嘉禾章,二等文虎章,還被意大利國王頒封過王冠騎尉勳爵,是名揚中外的顯要,又豈能被戴雨農唬住?

  吃晚飯前,那個叫曹複黎的傢伙又來了,聲言市府、國府對他日後的安全甚為憂心,希望他能以自身的安危和抗日的大局為重,早日離開S市,去香港或漢口。途中一切事宜,概由市府、國府方面派專人安排,可保萬無一失;又說,如執意不走,市府、國府方面自然會有想法,日軍佔領當局也不會輕易放過他。

  他一聽就火了,心中明白,市府、國府對他的安全憂心是假,對他不放心才是真,他們怕他和日本人合作。

  卻佯作不知,強壓著火,冷冷地對曹複黎說:「我六十八歲了,實足老朽,哪還走得動呀?硬要我去香港、漢口,你們就不怕我死在路上?」

  曹複黎道:「兄弟用腦袋擔保您老的安全!兄弟已在『遠東』號郵輪上給您訂了艙位,明日晨去香港。如不願去香港,可去漢口,怎麼走,我們可以再商量。」

  他斷然拒絕道:「我哪兒也不去!就呆在S市的租界裡了!S市的中國地界被佔領了,租界沒被佔領!對不對?租界和香港有什麼兩樣?!你們硬要我走,乾脆把我殺了,運走好吧!」

  曹複黎呆了。

  他歎了口氣,又說:「我這一輩子的根基都在這裡,怎麼能走呢?再者,早先吳煥倫市長也說過,要和S市共存亡的,現在甩手就走了,如何對得起本市市民?你去轉告市府、國府的朋友們,就說,我這老朽是不走了,代表吳市長和S市民眾共存亡了!」

  姓曹的毫無辦法,悻悻走了,臨走,十分露骨地威嚇說,中央和戴先生希望他自珍自重,以免惹出不必要的麻煩,招來殺身之禍。

  這就是黨政權的真實嘴臉:順者昌,逆者亡,哪怕國難當頭,也決不忘記提防和消滅異己。這話實際上告訴他,戴雨農的嘍羅們是要給他找麻煩的,他拒絕離開S市本身,已激怒了蔣中央的黨政權,就像以往多次激怒他們一樣。

  所謂殺身之禍,他已經歷了兩次,一次是民國十四年秋就任五省聯軍總司令署最高顧問,為孫傳芳籌劃軍款時,家門口被人扔了炸彈,沒炸死他,卻炸傷了一個門房。事後有人說,炸彈是奉系的亡命之徒扔的,也有人說,是國民黨人幹的。第二次是北伐勝利之後,他被國民政府作為「封建餘孽」通緝,在租界裡被綁架,逃跑時胳膊上吃了一槍。第二次確鑿是黨政權幹的,他清楚,當時租界裡的中外報紙也披露過。

  這一回,他留在S市不走,戴雨農的嘍羅們是必定要下手的,就是和日本人沒任何聯繫,不和日本人合作,他們還是要下手,問題只是遲一天或早一天罷了。

  他不怕,自覺著自己的選擇沒有錯。挑起中日戰端的,是國民黨和國民黨政府,與他這個「封建餘孽」毫無關係。他留在S市,不是為幫助日本人,而是為了保全自己的資本產業,和S市工商界的和平穩定。這種時候,他以既不屬￿國民政府,又不屬￿日本人的第三者身份出來收拾局面,于國於民都有好處。

  又揣摸,姓曹的是否覺察了自己和日本人的暗中來往?是否自己的言行不慎,已被他們抓住了什麼把柄?細想想,又覺著不像,如被那幫傢伙抓住把柄,只怕今晚就不會這麼客氣了,不動手殺他,也得把他強行綁走。

  吃過晚飯,家裡繁忙起來,電話鈴不停地響,一忽兒一個消息。

  第一個電話是總商會幹事長,也是他女婿李建仁打來的,說是六路日軍全部進入市區,城北區一片大火,日軍沿途搶劫,濫殺無辜,日軍指揮官非但不加制止,反有慫恿之意,連一些掛上日本旗的建築也不放過,女婿盼他速與日本特務機關長西村津太郎少將的代表聯繫,敦請西村少將儘快派憲兵制止這些暴虐行徑。

  第二個電話是市警察局袁柏村打來的,聽聲音像很驚慌,袁柏村一再問:日本人是否講信用?自己留在副局長的職位上迎接日本人,日本人會不會把他抓起來殺掉?袁柏村說,為防萬一,他已逃進租界,並買好了次日赴港島的船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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