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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手中的六輪手槍的槍口垂下了,莊奉賢長長歎了口氣:「你們二位的心情我能理解,可……可我的心情,你……你們也要理解,你們想……想一想,我……我現在進了租界,七七三旅的弟兄們怎麼辦?仗還打不打?馬師長愧對國人,我……我們也該和馬師長一樣愧對國人嗎?!」

  汪小江眼圈紅了,垂首道:「二舅,我……我聽您的!」

  莊奉賢勉強笑了笑,說:「好!這……這才像我外甥!快……快去接通煤炭碼頭和七號貨棧的電話線,讓李副旅長和一〇六九團鄭團長馬……馬上和我通話!」

  汪小江「啪」的一個立正:「是!」

  見錢醫官還在面前站著,莊奉賢又說:「老錢,你……你也走吧,看看又下來了多少傷員,想……想辦法把……把他們轉進租界吧!」

  錢醫官點點頭,轉身離去,走到門口,又回首道:「莊旅長,您……您多保重,需要我時,我會馬上來……」

  莊奉賢緩緩舉起手,對錢醫官揮了揮:「走吧!弟……弟兄們更需要你!」

  夢一般的忙亂過去了,臨時指揮所又恢復了慣常的秩序。他的存在,決定了七七三旅的繼續抵抗。

  一切都很正常,七七三旅並未因他的負傷和吳煥倫市長的講話而鬆懈鬥志。這很好,他覺著自己這個旅長做得還算稱職。有一陣子,他甚至認為,自己根本就沒從這個指揮所走出去過,被炮彈掀倒的不是他莊奉賢,而是其他什麼人,仿佛港岸爆起的炮火彈片和吳煥倫市長的講話都是不合情理的幻覺,唯有抵抗的槍聲才是真實而又合乎邏輯的。

  他讓衛兵和一個參謀扶他站起來,又命令他們把他架到碼著麻包的窗前。做這一切時,周身的劇痛是難以忍受的,面前一陣陣金星翻滾。可他總算被架著,在窗前站住了,還抖顫著手,舉起了沉重的望遠鏡。

  高居頂樓,四周的景況是看得清的。煤炭碼頭方向,一〇六七團的臨時工事正在加固,主陣地的一幢士敏土建築上,飄揚著中國國旗。右翼七號貨棧沿線矮房和街壘四周,時有爆炸的火光,但看不到一個日本兵和一面太陽旗。正面港岸防波堤,一〇六八團的弟兄佈防嚴密,高架著的探照燈,掃視著水面,水面上飄浮著炸翻的汽艇和一具具日軍士兵的屍體。

  情況比估計的要好些,打到此刻,未丟掉一寸陣地,看樣子守至明日下午不成問題。而有這一天一夜的時間,會戰大軍的轉進,會得到進一步保障,他莊奉賢也就無愧於上峰和國人了。

  不知道該守至何時,上峰長官下達命令時沒說,軍長只說要守到最後時刻,何為最後時刻?不知道。這最後時刻可以理解為會戰大軍的安全轉進,可以理解為七七三旅戰至最後一人一槍,也可以理解為國府正式宣佈棄守該城。如果不負責任,他現在就可以下令全旅各部退入租界,這樣做了,上峰長官也派不出他的不是。接受命令之後,他的七七三旅已死守了三天,而三天中,軍部再未下達過任何命令,軍部長官們現在何處都沒人知道。

  他和七七三旅的弟兄們,是憑良心在繼續打,三千多人的一個獨立旅,打到此刻,戰鬥減員幾近半數,三個團長兩個殉國,連、排長的傷亡更不知有多少……

  一陣頭暈目眩,他覺著自己支撐不住了,放下望遠鏡,劇烈喘息著吩咐衛兵和參謀,把他放倒在擔架上。

  恰在這時,來了電話,是副旅長李子龍打來的。李子龍勸他聽從錢醫官的安排,即刻轉入租界。他不理,只問煤炭碼頭陣地上的情況如何?李子龍說,看樣子能守住,兩個排的預備隊還沒上,又說,安排妥當,自己馬上回指揮所,要他做好轉移準備。他沒聽完,就把電話掛上了。

  片刻,一〇六九團鄭團長掛了個電話來,說是七八個從租界過來的青年男女,摸到了陣地上,還帶了面國旗,請纓參戰,他力勸無效,只好派人把他們送到旅指揮所來了。

  他當即失了態,對著話筒罵道:「鄭麻子,你……你他娘混帳,到什麼時候了,你還把他們放進來?!這……這些人誰……誰丟了性命,老子都擰你狗……狗日的腦袋!」

  鄭團長直叫冤:「我……我沒辦法,他……他們已上路了,是走的靠近租界的後洋浦路……」

  他把話筒一摔,對身邊的隨從參謀命令道:「下……下樓去迎!迎到以後,馬上和……和傷員一起,送、送……送租界!」

  「是!」

  參謀敬了個禮,轉身走了。

  參謀走後,他支持不住了,倒在擔架上再沒爬起來。擔架是支在兩個麻包上的,距士敏土地面只有尺許。地上有片片血跡,借著窗外不斷爆響的火光能看得很清楚。

  他揣摸,地上的血或許是從他的軀體中迸出的,那顆炮彈撕破了他腹部和大腿的皮肉,傷口處的血一定還在汩汩向外流著,他今夜大概會死在這裡,永遠結束一個中國軍人的光榮和夢想。

  真不甘心,不是吝惜自己的生命,而是覺著自己不該死在這黯淡之夜的黯淡時刻。

  全民族的抗戰才剛剛開始。他莊奉賢和他率屬的七七三獨立旅,還應該為國家、民族多盡些力才是。

  命令衛兵打開無線電,希望在這黯淡時刻能聽到一點鼓舞人心的新消息。

  哪怕是善意編造出來的消息也好。

  然而,沒有。

  聯合電臺在重複播放吳煥倫市長的《告別S市市民書》,悲愴的聲調依如先前的第一次播發:「市民們,同胞們,本市長代表市府,代表中央和蔣委員長,向你們發表最後之告別講話……」

  他在那令人沮喪的講話聲中,絕望地合上了眼皮,腦袋一歪,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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