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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汪小江歎了口氣:「二舅,還聽那喪氣話幹啥!S市的失守,不早在咱的預料中麼!吳市長不講,咱也知道嘛!」

  這話不錯,可莊奉賢認為,S市不該丟得這麼快,也不該丟得這麼慘。會戰初期,當日軍後繼部隊未從海上登陸之前,國軍方面是控制著會戰主動權的,回旋餘地相當大,既可集中優勢兵力予陸路之敵以決定性打擊,亦可於海岸線屯兵設防,殲敵於海上。最高統帥部偏心存幻想,取「不擴大原則」為作戰指導思想,這才喪失了主動,造成了戰況急轉直下。會戰後期的十余天,國軍方面簡直是崩潰,幾十萬大軍進無法進,退無法退,S市又無險可守,以至局面無法收拾,他莊奉賢這個堂堂旅長,也落到了躺在擔架上聽無線電的份上。

  「……此次會戰,我國軍將士,我廣大市民,抗敵愛國之熱情空前高漲,兩個月又11天之中,精誠團結,同心同德,作出了卓絕的貢獻和犧牲,予犯我之強敵以沉重打擊,贏得了全國同胞和國際社會的高度評價並深切同情。因此,我軍民時下之暫時失利,已寄寓未來勝局的絕對希望,而敵寇之暫時得逞,實為慘勝,其日後滅亡之命運必無法避免……」

  吳市長講得真輕鬆。幾十萬人的大會戰一個「暫時失利」就全概括了,這市長大人知道不知道,在這「暫時失利」的時候,他莊奉賢的七七三獨立旅、警察總隊的弟兄、許多公民訓練團的民眾們,還在進行絕望慘烈的戰鬥,一批批官兵還在鬼子的槍炮聲中不斷倒下。吳市長和他的市府要告別本市市民,他和他的弟兄們卻要和這座城池共存亡。

  軍部的命令很明確,不惜代價,守至最後時刻,確保我軍各部順利轉進。他竭盡全力執行軍部的命令,率全旅三團十四營三千余號官兵,先以貫城河為依託,後以洋浦港為主陣地,進行了頑強的阻擊抵抗,直至自己被炮彈掀翻為止。

  現在,他和外界幾乎完全隔絕了聯繫,除了無線電裡的廣播,無法瞭解任何信息。四小時前接到的最後一個電話,是一〇七師馬結誠師長從租界裡打來的。馬師長告訴他,情況糟透了,勸他不要死心眼,最好馬上率部退入租界。還說這也是市府和租界方面的意思。他一口回絕了,嚴厲責問馬結誠師長,軍部的命令還要不要執行?身為師旅長官,究竟應該聽軍部的,還是聽市府的?

  市長的講話,大概也是在租界裡進行的,要不就是事先的錄音,否則無法想像一個喪失了城市的市長能如此從容地發表這麼一番及時的講話。

  「以我酷愛和平的民族,以本市酷愛和平的市民,被迫與窮兵黷武之強敵作戰,所恃者,唯有堅勇不撓之決心,沉毅果敢之行為,但使尺土寸地的進出,胥有代價可言,則目前之小勝小負,斷無礙最後得失之衡量。此長期抗戰之精神意義,舉凡國人,均需洞察明晰。如斯,則我民族、人民必能于彷徨顧瞻中奮發而起,協力完成抗戰建國的千秋偉業!」

  市長的告別講話就此結束。

  莊奉賢長長歎了口氣,閉上了眼睛。閉眼時,汪在眼窩裡的淚,順著耳際落了下來。

  聯合電臺放起了救亡歌曲,他心煩意亂地擺了擺手,汪小江忙走過去關上了無線電。

  莊奉賢含著淚想,落在一〇六七團陣地上的那發炮彈,炸死了苗團長和好幾個下屬弟兄,卻偏把他留下了,這真不公道。如果那發炮彈炸死的不是苗團長他們,而是他,那該多好!他兩眼一閉,既聽不到吳市長這番令人心碎的講話,也不必對面前的殘局和自己屬下弟兄負責了……

  肉體承受著同樣的痛苦,他腰上、腿上纏滿繃帶,整個身軀變得十分陌生,仿佛根本不是自己的。劇烈的疼痛一陣陣襲來,扭曲了他的面部神經,他咬牙強撐著,才沒讓呻吟聲從嘴裡冒出來。

  錢醫官不安地對汪小江說:「得想辦法把莊旅長馬上轉移,莊旅長失血過多,身上的彈片又無法取出,繼續留在這裡,很危險!」

  汪小江問:「往哪轉移?」

  「進租界!」

  莊奉賢聽得清清楚楚,未待汪小江答話,即抬起垂在擔架旁的手臂,用力揮了揮,從牙縫裡吐出兩個字:「不……不去!」

  錢醫官轉過身來,焦慮地看著他,坦言道:「莊旅長,留在這裡,兄弟無法保證您的生命安全,要知道,您的腰部和腿部至少鑽進了四塊彈片,而這裡根本沒有施行手術的起碼條件。」

  莊奉賢緊閉著眼睛,只是搖頭。

  汪小江湊上來說:「二舅,仗打到這份上,咱盡到力了,走也好,留也好,誰也派不出咱的不是!馬師長和一〇七師的弟兄都進了租界,咱為啥不能進?你傷勢又這麼重……」

  莊奉賢依然沒說話,手扶著擔架邊框,想往起坐,汪小江伸手扶住了他,又說:「吳市長剛才的講話中不也說了麼,抗戰是長期的,目前之小勝小負,斷無礙最後得失之衡量。為了日後的光復,二舅你也得看重自己,不能這麼固執……」

  他聽不下去了,忍著傷口的疼痛,怒喝道:「留……留在這裡才是看……看重自己!我們七七三旅是奉……奉命堅守,我……我莊奉賢身為旅長,要死,也得死在這……這裡,現在走了,就是混帳王……王八蛋!」

  額頭上滲出一層冷汗,他哆嗦著手抹去了,又吃力地扭動著上身,四處尋他的槍。

  卻沒尋到。

  他眼一瞪:「槍,我的槍呢?」

  汪小江將擺在一旁的六輪手槍遞給了他。

  莊奉賢接過槍,「叭」的一聲,摳開空槽:「我……我現在和你們說清楚,誰敢再提走……走的事,老子斃了他!市……市府可以走,警察總隊和公民訓練團可……可以走,而我七七三旅不能走!如果我們軍人都無決死意志,哪……哪還會有日後的光復!」

  汪小江和錢醫官都不敢作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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