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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軍車開到車福山車站停下了,那是四月二十二日深夜。拂曉,部隊奉命渡過運河,其時,東南方向槍聲大作。隨即,他們團在一個叫陳瓦房的小村前不期與攻人之敵相遇。由於沒有準備,仗打得不好,弟兄們傷亡不少。後來,他才知道,那工夫,湯恩伯軍團所屬各部已在日軍攻勢之下向大良壁東南潰退,左翼陳養浩部已退到了岔河鎮,整個正面防線形成了一個大缺口。為了堵住這個缺口,繼陳瓦房之後,鄰近之邢家樓、五聖堂又展開激戰。

  激戰初期,他和他的弟兄們情緒是高昂的,他們都下定了作為一個中國軍人以死報國的決心。因為,他們知道,他們進行的這場戰爭,是關乎國家命運、民族命運的大搏鬥。

  他曾在陳瓦房看到過一個犧牲了的連長的遺書,那遺書上的話使他久久不敢相忘。

  遺書是寫給新婚妻子的,其中寫道:「倭寇深入我中華國土,民族危在旦夕,身為軍人,義當報國,如遭逢不幸,望你不要悲傷。如我們已有孩子,不論男女,取名抗抗;只要我中華民族眾志成城,萬眾一心抵抗下去,則中國不亡,華夏永存!縱然是打上五十年,一百年,最後的勝利必是我們的!」

  血與火的考驗就這樣開始了。

  從四月二十二日的遭遇戰打響,到五月十九日徐州失守,他們團在幾場激戰中死亡過半,死神兩次撲到了他身邊。一次是在禹王山,一顆炸彈落到了前沿火炮陣地上,在前沿指揮所指揮戰鬥的一位連長在他身邊壯烈殉國,他被炸起的黃土埋了起來,僥倖沒有中彈。一次是在那個被俘的刺槐樹林,日本人的機槍組成了一道密不透風的火力網,呼嘯的子彈雨點般地飛,身邊許多弟兄都倒下了,他軍帽和褲腿上被彈頭穿了兩個洞,竟又沒有中彈!

  二十七年的五月十九日對於參加徐州會戰的五十萬中國軍人來說,是一個災難的日子,而對他個人來說,則又是一個僥倖的日子。

  其實,五月十九日他不該留在徐州,他們軍也不該留在徐州。在台兒莊、禹王山一線的長達二十七天的戰鬥結束之後,他們軍傷亡慘重,從雲南拉出的四萬多人,只剩了兩萬人,部隊必須休整。五戰區長官部下令交防,五月十四日,全軍撤出防線,由貴州新編第一四。師接防。不料,五月十八日,五戰區長官部突然下令,要他們奔赴徐州,參加守城之役,並掩護魯南兵團撤退。就這樣,他們陷入了日軍的重圍。

  他們是五月十九日拂曉進入徐州的,這一日,戰爭機器在徐州古老的土地上高速運轉著,千萬人的性命在這部機器的輾壓下化作了塵埃。空中是日軍飛機的輪番轟炸,地面是火炮、機槍、坦克的鐵壁合圍,聚在徐州的所有部隊全陷入了一片混亂之中。五月十九日的陰影從他們踏入徐州市區就朦朦朧朧感覺到了。

  這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戰爭陷阱。五戰區長官部已經撤退,徐州處於棄守狀態,魯南二十幾萬大軍擠在徐州市區至宿縣的公路上、麥地裡洶湧南流,像氾濫的黃水。市區的路邊到處摔著廢棄的火炮,砸壞的槍枝,燒焦的被服,發臭的死屍,整個徐州古城都在轟轟烈烈的爆炸聲中震顫。

  五戰區司令長官李宗仁,為了向最高統帥部做最後的交待,令他們于徐州失守時進行遊擊戰,並將徐州中央銀行未能搬走的鈔票二十二萬元法幣撥給他們作為軍餉。長官部聲稱徐州防線固若金湯,徐州九裡山國防軍事堅不可摧。不料,實地探視的結果卻令人失望,軍部決定棄守徐州,減少無謂的犧牲。他們的軍長在徐州近郊的一個村莊找到了未及撤走的第二集團軍總司令孫連仲。這時,孫連仲和他的隨行人員已換上了便衣,準備撤離。孫連仲說:「撤吧!局勢已壞到了這樣,徐州反正是守不住了!」他們這才遵命突圍。

  後來,他從武漢之役後被俘的弟兄那裡,聽說了孫連仲的情況。這位曾指揮著千軍萬馬取得了台兒莊大捷的集團軍總司令,是在徐州失守的當天下午化裝成商人,從東線雇民船到江蘇淮陰的。其後,又由江蘇省主席韓德勤設法護送到上海,輾轉香港,才回到武漢向最高統帥部報到。

  戰爭是個神奇的魔術師,任何顯赫的元帥、將軍在它手裡都只是道具。戰爭製造奇跡,也製造幻覺,它是最大的賜予者,又是最殘忍的剝奪者。

  他對著烏黑的煤壁曾這樣感慨地想。

  而他的命運遠遠不及這位集團軍總司令。他成了俘虜,變成了戰爭的垃圾,戰爭的棄兒,他們生命的主權已被勝利者沒收了。

  五月十九日是一團烏雲,是一片黑煙,是一群停落在墳頭上的烏鴉……

  然而,也就是這個災難的五月十九日,使他對戰爭有了刻骨銘心的認識,他的生命,他的悟力才突然跨到了一個高度。這個高度是他十八年行伍生涯都沒有跨越過的。十七歲那年的秋天,一個細雨濛濛的早晨,他穿著一身土布衣衫跨進了雲南講武堂的門檻,成為一名軍人。在其後的十餘年中,他打過許多仗,甚至負過兩次傷,可戰爭的真實氣氛卻從未領悟到,他是在五月十九日的徐州市區懂得戰爭的。

  戰爭原來可以打成這個樣子!

  從事戰爭的軍人原來可以變得這麼無可奈何!

  也許這令人沮喪的心理從根本上影響了他,最終促使他在那個刺槐林舉起了握槍的手。誰知道呢!

  帶著紛雜的思緒,他迷迷糊糊睡了過去,在那匆忙、短暫的夢中,他又把那場逝去了的災難重度了。

  他的記憶永遠停在了五月十九日這個普普通通的日子上。

  五月十九日對他來說是永恆的。

  田德勝又怎能忘記五月十九日呢?那日,他不是發了昏,就是中了魔,迷迷糊糊跑了快一天,在十九日夜裡進了徐州。他們的湯恩伯司令那時並不在徐州,湯司令一看戰況不妙,一溜煙顛了,連師長都不知道他顛到了什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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