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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看了看煤頂,孟新澤交待道:「劉子平、項福廣,你們準備好,用炸藥炸煤頂,其餘的弟兄通通隨我出來,到煤樓避炮!」

  借著避炮的混亂,田德勝溜了,順著二四二〇窩子,爬到了上巷,上巷方向沒有出井口,閻王堂的日本人沒設防。日本人不知道那條令戰俘們想人非非的老洞子。

  炮悶悶地響了兩聲,巷道裡的污濁空氣驟然膨脹了一下,一股夾雜著煤粉、岩粉的乳白色氣浪從窩子裡湧了出來。鼓風機啟動了,吊在煤樓旁的黑牛犢似的機頭,用難聽的鐵嗓門哇哇怪叫起來。黑橡膠皮的風袋一路啪啪作響的凸漲,把巷道裡的風送進了二四二〇煤窩。

  弟兄們在礦警孫四的催促下,沒等炮煙散盡,便進了窩子。幾個當班弟兄站在炸落的煤塊上,用長長的鋼釺捅炸酥了的煤頂,讓一片片將落未落的煤落了下來。

  放炮不是經常性的,日本人對炸藥的控制也極為嚴格,能用鋼釺捅落的煤頂,決不許使用炸藥。用完的炸藥紙和帶編號的封條還要向礦警孫四交帳,上井之前必得搜身。想在炸藥上作文章實屬妄想。

  孟新澤卻老是想著要搞一點炸藥。炸藥總是情不自禁地把他引入了一個神聖莊嚴的境界。聽到煤炮的爆炸聲,他就想起戰場上的火炮聲,他眼前就聳起了一門門怒吼的火炮,那首他和許多弟兄一起高唱過的軍歌就會隱隱約約在他耳畔響起。

  窩裡捅放煤頂時,他和一幫拉煤拖的弟兄倚在煤幫上看,朦朧之中,他把窩子裡那躍動的電石燈燈火,想像成了悶罐軍列上馬燈的燈火。他總以為自己不是蹲倚在狹長黑暗的巷道裡,而是蹲倚在狹長、黑暗而又隆隆前進著的軍列上。

  耳畔的軍歌聲越來越響了。仿佛由遠而近,壓過來一片隆隆呼嘯的雷聲……

  我們來自雲南起義偉大的地方,
  走過了崇山峻嶺,
  開到抗日的戰場。
  弟兄們用血肉爭取民族的解放,
  發揚我們護國、靖國的榮光。
  不能任敵人橫行在我們的國土,
  不能任敵機在我們領空翱翔。
  雲南是六十軍的故鄉,
  六十軍是保衛中華的武裝!

  民國二十七年春天,他就是唱著這支軍歌,由孝感、武昌開赴台兒莊會戰前線的。據孟新澤所知,最高統帥部原已把他們軍編入了武漢衛戍部隊系列,準備讓他們在武昌、孝感訓練一個時期,參加保衛大武漢的會戰。不料,民國二十七年四月中旬,台兒莊一戰之後,日軍大舉增兵魯南,圖謀攻取戰略重鎮徐州,駐守徐州的五戰區吃緊。五戰區司令長官李宗仁電請最高統帥部並蔣中正委員長,要他們軍火速增援。最高統帥部遂調他們開赴隴海線的民權、蘭封一帶集結待命,暫歸程潛的一戰區指揮,情況緊急時,向徐州靠攏,增援五戰區。四萬多人的隊伍。四月十九日分乘軍列向民權、蘭封開拔,嘹亮的軍歌聲響了一站又一站……

  軍列抵達民權以後,站台上突然擁來了一些五戰區的軍官士兵。孟新澤清楚地記得,一個白白淨淨的年輕軍官跑上前來,向他敬了一個漂亮的軍禮:「六十軍的嗎?」

  他點了點頭。

  那年輕軍官口齒清楚地向他傳達了最高統帥部的命令:「奉蔣委員長電令,貴部直開徐州,向五戰區報到,中途一律不許下車,違令者軍法從事!」

  他對面前年輕的軍官頗有些瞧不起的意思,斜著眼睛盯著他白白淨淨的臉孔看,冷冷說了一句:「最高統帥部的命令是下給軍部的,我得知道我們團長、軍長的命令!」

  那年輕軍官立即呈上了軍長的命令。

  他接過來一看,見上面寫著:「接蔣委員長急電,我軍所屬各部直開徐州,中途不得下車,此令!」

  下面,是他熟悉的簽名。

  徐州這個古老的城市,就這樣和他的命運、和他們軍的命運緊緊聯在一起了。

  河南民權車站月臺上的那一幕,是他一生道路上的一個轉折點。他當時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更沒想到,他會在軍列前方那個叫做徐州的北方古城結束他做為一個中國軍人的戰鬥生涯。

  他問那個年輕的軍官:「台兒莊不是大捷了麼?李長官會真吃不消麼?」

  那年輕軍官歎了口氣,附在他耳邊低聲道:「情況不妙哇!老兄!台兒莊一戰之後,日軍又集中八九個師團的兵力在魯南,板垣的五師團、磯穀的十師團、土肥原的十四師團,都來了;另外還有劉桂堂、張宗援等部的偽軍,總計投入兵力估計已有二十萬以上。台兒莊再次吃緊,老兄,看光景要大戰一場了,蔣委員長這一回是下大決心了。」

  他的熱血一下子沖到了腦門,脫口叫道:「媽的,早該好好打一仗了!夥計,瞧我們怎麼用大炮轟他們吧!」

  站在緩緩啟動的列車上,他還在向那個年輕軍官招手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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