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軍歌 | 上頁 下頁


  青石門樓下的鋼板門拉開了,在刺刀和槍口的威逼下,戰俘們幽靈似的通過門外的吊橋,踏上了通往四號大井的矸石路。從他們棲身的這座閻王堂到四號大井的工房門口,共計是一千三百多步,孟新澤數過。

  在四號井工房門口,閻王堂的鬼子看守和礦警隊進行了交接:上井的七至十二號的二百余名弟兄被鬼子看守押走了。他們卻在幾十個礦警的嚴密監視下,領了柳條帽和電石燈,排隊在罐籠前站好。等候下井。

  孟新澤和他身後六號大屋的弟兄排在最後面,他在跨進泥水斑剝的罐籠時,聽到了西嚴炭礦鍋爐房深夜報時的汽笛。這是半個月以來他在地面上聽到的唯一的一次夜笛。狼狗高橋突然製造出的恐怖,使今夜下井晚了半個鐘頭,使得他們在地面上度過了中華民國二十九年六月十七日的零點。

  開採方法是陷落式的。這種開採法不需要大量的坑木支架,不需要精心設計,更不需要高昂的成本,只要有充足的人肉便行。黑烏烏的煤窩子,像野獸貪婪的大嘴,平均三五天嚼掉一個弟兄。煤層下的洞子是他們自己打的,野獸的貪婪大嘴是借他們的手造出的,而它嚼起他們來竟毫不留情!近兩年來,有一百二十多個弟兄被冒落的煤頂砸死、砸傷。在井上是狼狗、皮鞭、刺刀,在井下是冒頂、瓦斯、透水、片邦,簡直看不到生路在哪裡。從今年三月開始,便有幾個弟兄嘗試著逃跑。在井上逃的兩個,一個被掛在電網上電死了;一個被狼狗咬斷了喉嚨。三個在井下逃的,兩個出去後又被抓住,一個鑽進老洞子裡被髒氣憋死了。

  弟兄們沒被嚇住,他們還是要逃,於是釀出了一個集體逃亡的計劃。裡外一個死,與其在這陰暗的煤洞裡一個一個慢慢的死,倒不如轟轟烈烈地鬧騰一番,痛痛快快的死。大家都贊成逃,串連在秘密進行著。然而,誰都不知道領頭的是哪一個,還不敢問,怕別的弟兄懷疑自己不安好心。也是,人落到這種份上,沒一個靠得住!准不想活?保不住就有人為了自己活,不惜讓許多弟兄死。

  王紹恒排長也想活。在被俘之前自由自在活著的時候,他沒意識到活著是件難事,進了戰俘營,才明白了,為了活下去,他必須躲避一些東西,爭取一些東西,付出一些東西。眼睛變得異常靈活,鼻子變得異常敏銳。他能迅速捕捉到不利於自己生命存在的環境、氣氛、場合。機警而又不動聲色地逃得遠遠的。他變成了一個好窯工。他憑著自己的謹慎、細心和超人的感覺,躲過了一次又一次滅頂的災難:

  集體逃亡的計劃他是知道的。是營長孟新澤告訴他的。他張口喘氣激動了幾天。他當然要逃的,他做夢都在想著收回自己生命的主權。只要能成功,他一定逃=他認為這一回有成功的希望,聽說有外面遊擊隊接應哩:可當耗子老祁被拉出去時,他一下子又覺得逃亡計劃完了:他怕老祁供出孟新澤,孟新澤再供出他。他怕高橋的指揮刀也架到他的脖子上。他知道,只要高橋的指揮刀架到他的脖子上。一切秘密他都會供出來的,他受不了那種折磨。他壓根兒不是條硬漢子。若不是抗日口號燒沸了他的熱血。若不是他表姐夫在一〇九三團當團長,他不會投筆從戎的。

  走過坑木支架的漫長井巷。又爬了大約三百米上山的洞子,那張著大嘴的野獸又出現在他的面前了:礦警孫四把槍往懷裡一摟,擦著洋火點了一支煙,懸在棚粱上的大電石燈太陽般的亮,孫四額上的每一條皺紋都照得彤紅:

  孫四吐著煙圈對弟兄們結結巴巴地嚷:「幹……幹活!都……都他姥姥的幹……幹活!完……完不成定額,日本人教……教訓你們!」

  轉臉瞅見了剛爬上來的監工劉八爺。孫四又嚷:「八爺。你……你他姥姥的還……還到窩裡去……去看著,有……有事給我講……講一聲!」

  劉八爺顯然不高興。手裡玩蛇童似的玩著鞭子:「孫四。你也太舒暇了吧?按皇軍的規定可該你進窩管人,老子管筐頭、管出炭!」

  孫四挺橫,小眼睛一瞪:「皇……皇軍要日你姨,你……你狗日的也……也叫日?!」

  一個弟兄憋不住笑了。

  又短又粗的劉八爺操起鞭子在那弟兄胸前甩了一鞭,氣恨恨地罵:「笑你娘的屌!幹活!通通進窩幹活!誰他娘耍滑頭,八爺就抽死他!」

  都進去了。

  王紹恒排長不動聲色縮在最後頭,每向窩裡走一步,眼睛總要機靈地轉幾圈,把窩子上下左右的情況迅速看個遍。他的耳朵本能地豎了起來,極力捕捉著夾雜在紛亂腳步聲、濃重喘息聲和工具撞擊聲中的異常聲響。手中的燈擰得很亮,雪白的光把一層層黑暗剝掉了拋在身後。鼻子不停地嗅,仔細分辨著污濁空氣中的異常氣味,他知道,瓦斯氣味有些甜,像爛蘋果。

  一切都正常。

  他放心了。

  這煤窩的代號是二四二〇,為什麼叫二四二〇,王紹恒不清楚。弟兄們也都不清楚。在二四二〇窩子裡幹活的弟兄,共計二十二人,全是六號的,正常由五個弟兄裝煤,十幾個弟兄拉拖筐。窩口,短而粗的劉八爺監工;煤樓邊,礦警孫四驗筐。一切都是日本人精心安排好的,他們的一舉一動,都逃不脫日,本人的眼睛。但是,礦警孫四不錯,據說這小子當年也當過兵,日本人過來,隊伍散了,才幹了礦警。他對弟兄們挺照應的,不像那個劉八爺!劉八爺偏又怕他,八爺使皮鞭。孫四使槍,就憑這一條,八爺也沒法不怕。孫四愛睡覺,八爺也愛睡覺;孫四自己睡,也慫恿八爺睡;兩人常倒換著睡。一人睡上半班,一人睡下半班,反正日本人也瞧不著。劉八爺一睡覺,弟兄們的日子就好過了,一些密謀便半公開地在煤窩中醞釀了。

  王紹恒記得很清楚。昨日耗子老祁出去探路時,劉八爺已到避風洞的草袋堆上睡覺去了。孫四不會向日本人報告的,那麼,向日本人報告的。必是窩中的弟兄。可又奇怪:既然向日本人告密了。為什麼不把集體逃亡的計劃都端給日本人呢?為什麼只告了一個老祁?

  斜歪在煤窩裡。機械地往拖筐裡裝著煤,王紹恒還不住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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