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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哨子響了,尖厲的喧叫把靜寂的暗夜撕個粉碎。戰俘們詐屍般地從鋪上爬起,屁股碰著屁股,腦瓜頂著腦瓜,手忙腳亂地穿衣服、靸鞋子。六號大屋沒有燈,可並不黑,南牆電網的長明燈和崗樓上的探照燈,穿過裝著鐵柵的門窗,把柔黃的光和雪白的光錚錚有聲地拋人了屋裡。鐵柵門「嘩啦」打個大開,戰俘們挨在地鋪跟前,臉沖鐵門筆直立好,仿佛兩排枯樹樁。

  六十軍五八六旅一。九三團炮營營長孟新澤立在最頭裡,探照燈的燈光刺得他睜不開眼,耳旁還老是響著尖厲的哨音。每當立在慘白的燈光下,他總會產生一種錯覺,以為那哨音是探照燈發出的。他的身影拖得很長,歪斜著將湯軍團的一個河南兵田德勝遮掩了。田德勝一隻腳悄悄勾著鋪頭草席下的鞋子,兩手忙著紮褲子。不知誰放了一個屁,不響,卻很臭,立在身後的王紹恒排長罵了聲什麼。

  狼狗高橋打著賊亮的電棒子,引著兩個日本兵進來了。電棒子的燈柱在弟兄們臉上一陣亂撞。後來,高橋手一揮,兩個日本兵把一個弟兄拉了出去。孟新澤認出,那弟兄是耗子老祁。老祁在川軍裡正正經經做過三年排長,民國二十七年四月在台兒莊打得很好,升了連長,五月十九日徐州淪陷,做了俘虜。他那連長前後只當了十八天。

  孟新澤頭心一陣發緊,突然想尿尿,身後的王紹恒排長扯了扯他的衣襟,壓低嗓門說了句:「怕……怕要出事!」

  聲音仿佛是從遙遠的天邊飄來的。

  孟新澤沒作聲,只把一隻腳抬起,用腳跟在王紹恒腳尖上踩了一下。

  高臺階上,高橋在叫:「六號的,通通出來站隊!」

  孟新澤看看站在另一排頭裡的湯軍團排長劉子平,二人幾乎同。時機械地邁著腳步,跨出了六號大屋的窄鐵軌門檻。

  院子裡已站滿了人。一號到五號的弟兄,已在他們前面排好了隊,他們也馴服地走到固定的位置上站好了。孟新澤站在斜對著高臺階的水池旁邊,前方三步開外的地方立著一個端三八大蓋的矮胖鬼子,那鬼子在吸煙,一陣陣撩人的煙霧老向他鼻孔裡鑽。

  院落一片明亮,不太像深夜。高牆電網上的一圈長明燈和崗樓上的四隻探照燈,為這二百多名馬上要下井幹活的戰俘製造了一個不賴的白晝。

  高臺階上站著狼狗高橋,高橋一手扶著指揮刀的刀柄,一手牽著條半人多高的膘壯的狼狗。狼狗不住聲地對著弟兄們吼,身子還一掙一掙的。臺階下,站著許多端槍的日本兵,其中,有兩個日本兵夾著耗子老祁,嘴裡嘰哩咕嚕咒駡著什麼。老祁駝著背,歪著扁腦袋,嘴角在流血,顯然已挨了揍。

  高橋不說話,塑像似的。這個癆病鬼喜歡用陰險的沉默製造恐怖,戰俘們對他恨個賊死。

  狼狗瘋狂地叫。

  狼狗的叫囂加劇了溢滿院落的恐怖氣氛。

  每到這時候,孟新澤便覺著難以忍受,他寧願挨一頓打,也不願在這靜默的恐怖中和高橋太君猜啞謎。

  一隻黑螞蟻爬上了腳面,又順著腳面往腿杆上爬,他沒看到,是感覺到的。他挺著脖子,昂著光禿禿的腦袋,目視著高橋,心裡卻在想那只黑螞蟻。他想像著那只黑螞蟻如何在他汗毛叢生的腿上爬,如何用黑黢黢的身子拱他腿上的汗毛,就像他被俘前在墳頭林立的刺槐林裡亂沖亂撞似的。刺槐林是他三十五歲前做為一個軍人的最後陣地,他就是在那裡把雙手舉過了頭頂,輕而易舉地完成了一個軍人很難完成的動作。這個動作結束了他十八年軍旅生涯的一切光榮。他從此記下了這個恥辱的日子。這個日子很好記,徐州是二十七年五月十九日失守的,他二十日上午便做了俘虜。

  簡直像夢一樣,五十萬國軍說完便完了,全他媽的垮下來了。隴海、津浦四面鐵路全被日本人切斷,事前竟沒聽到一點風聲,戰區長官部實在夠混帳的!長官們的混帳,導致了他的混帳;他這個扛了十八年大槍的中國軍人競在日本人的刺刀下舉起了雙手。

  完成這個動作時,他幾乎沒來得及想什麼。蹲在墳頭後面的王紹恒排長把手舉了起來,他便也舉了起來。那時,他手裡還攥著打完了子彈的發熱的槍。

  恥辱、愧疚,都沒想到,他當時想到的只是面前那個日本兵的槍口和刺刀。生的意念在那一瞬間來得是那麼強烈,那麼自然,那麼不可思議。他舉起了手。他在舉起手的時候,看到那日本兵黥黑的刀條臉上浮出了征服者高傲的微笑,半隻發亮的金牙在陽光下閃了一下。

  他自己殺死了自己。

  他由此退出了戰爭,變成了戰俘營裡的苦力。

  他由此陷入了無休無止的悔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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