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絕對權力 | 上頁 下頁
一〇四


  肖兵是兩年前她在北京開會時認識的,是個什麼會已經記不住了,能記住的倒是長城飯店的那次宴會。宴會的東道主是她二表哥,一個土裡土氣的鄰省縣級市副市長,她向來看不起這個只會拍馬屁的二表哥,本不屑於去湊這種熱鬧,可二表哥非讓她去捧場,說是要介紹個重要朋友和她認識一下。這個朋友就是肖兵,一個文文靜靜的小夥子,隨和中透著傲慢,面對上萬元一桌的山珍海味,吃得很少,話說得也很少。二表哥簡直像肖兵的兒子,頻頻舉杯,恭敬地向肖兵敬酒,一口一個彙報,一口一個請示,送肖兵上車時,腰幾乎就沒敢直起過。她覺得很奇怪,待肖兵掛著軍牌的奔馳開走之後才問,這是什麼人?值得你這麼低三下四?二表哥亮出了肖兵的底牌:人家是一位党和國家領導人的兒子,能在北京接見我們一次可真不容易啊!

  那時,趙芬芳還沒想到這位党和國家領導人的兒子會給她的仕途帶來什麼決定性的影響,心裡沒把肖兵當回事,只把他看作自己人生旅途中的一次偶然奇遇。真正讓她知道肖兵使用價值的時候,已是今年三月份了。三月份的一天,她突然接到二表哥一個電話,說是要帶團到鏡州考察學習,見面才知道,二表哥竟然從排名最後的一個副市長,一躍成了市委書記。儘管是縣級市的市委書記,總是一把手,頤指氣使,意氣風發。私下閒談時,二表哥透露了一個驚人的秘密:正是那位肖兵把二表哥送上了這個縣級市一把手的位置。二表哥很替她抱不平,說是七年市長了,早該動動了,問她能不能讓鏡州的企業捐個千兒八百萬給肖兵,往上再走一步?她當時笑而不語,努力保持著一個經濟大市市長的矜持,心裡卻掀起了從未有過的狂風巨瀾。

  一個月後去北京參加經濟工作會議,她忍不住按肖兵兩年前留下的名片給肖兵打了個電話,然而,時過境遷,電話變成了空號。她沒辦法了,又打電話找二表哥,終於討到了肖兵的新電話。和肖兵在電話裡約了三四次,才如願在北京飯店貴賓樓完成了一次政治宴請。在這次宴請中,她變成了兩年前的二表哥,鏡州經濟大市市長的矜持和尊嚴全沒了,只管賠笑,笑得臉上的肌肉都僵硬了。也就是在那次宴請之後,她開始了和肖兵的實質性接觸,說出了自己心頭的渴望。肖兵因為她二表哥的關係,沒有懷疑她的誠意,理所當然地把她納入了自己的操作項目之中,明確告訴她:找個企業捐個一千萬,五百萬為她搞進步項目,五百萬捐給老區人民。於是,便有了後來肖兵一行的兩次鏡州之行和金啟明金字塔集團對老區基金會的一千萬捐款。

  不可原諒的致命錯誤就這樣犯下了,肖兵成了她命運之中的剋星,一下子克死了她。

  八小時前,那位党和國家領導人辦公室已做了嚴正回答,領導人根本沒有這個兒子,這是一起嚴重的政治詐騙事件,領導人辦公室要求鏡州方面立即拘捕肖兵,予以嚴格審查,並將審查情況和結果及時報來。她當時還不相信,說是看到過肖兵出示的和領導人的合影。領導人辦公室的同志說,這種事過去就發生過,那是電腦合成製造出來的假照片,你們的技術部門完全可以鑒定出來。

  嗣後的八小時是陰森而漫長的,趙芬芳覺得,暗夜中的時間在無形之中已變成了一部殘酷的絞肉機,把她生存的希望一點點絞沒了:金啟明嗅到了危險的氣息,開始金蟬脫殼了;齊全盛、劉重天安排市公安局李副局長帶人飛赴北京了,真相大白已在預料之中;二表哥那裡也出了事,打電話找二表哥試探虛實時,接電話的卻是二表嫂,二表嫂在電話裡小心翼翼地說,昨天下午紀委書記突然把二表哥找去談話,直到今天都沒回來。再打電話給齊全盛、劉重天,二人竟然都不在家,——深更半夜不在家,會到哪裡去?惟一的可能就是去省委彙報。也許李副局長從北京回來了,已經把肖兵的老窩掏了。再打電話找吉向東時,吉向東也沒了蹤影。

  趙芬芳心裡涼透了,分明感到滅頂之災正在房內電子鐘可怕的「滴答」聲中悄悄來臨。

  就是在這樣的揪心奪魄之夜,丈夫錢初成仍是徹夜不歸,而且連個電話都不來,她身邊連個商量傾訴的對象都沒有!打手機錢初成的電話關機,打呼機錢初成不回機。這個臭男人肯定又鑽進了那個小婊子的被窩,像往常一樣故意躲她!她已走上了萬劫不復的絕路,這個臭男人竟還在另一個女人懷裡尋歡作樂,這使她不但在政治上完全絕望了,也對生活完全絕望了。

  黎明前的最後一刻,趙芬芳什麼都不想了,滿眼含淚給遠在美國的兒子勇勇打了個電話。

  勇勇也是個不爭氣的東西,真是什麼種結什麼果,有什麼樣的老子便有什麼樣的兒子,二十多歲的大人了,卻還是這麼不懂事,沒問問媽媽突然打電話來有什麼大事?開口又是他的汽車,要她儘快想法匯八千美元過去,說是已看好了一台二手跑車,在國內價值幾十萬。

  趙芬芳淚水一下子湧出來了,再也控制不住情緒,氣憤地罵了起來:「……錢勇,你還是不是個東西啊?啊?除了問我要錢,就不能說點別的嗎?你知道不知道,媽這一夜是怎麼過來的?媽在想些什麼?你老子只知道他自己,你也只知道你自己!你……你們誰管過我的死活?!」

  錢勇被罵呆了,過了好半天才賠著小心問:「媽,你是不是又……又和我爸幹架了?」

  趙芬芳先還壓抑著嗚咽,後來便對著電話哭出了聲,越哭越凶。

  錢勇害怕了:「媽,你別哭,不行就和我爸分手算了,這樣湊合也……也沒意思……」

  趙芬芳停止了哭泣,哽咽著說:「勇勇,不要再說你爸了,還是說說你吧!你這陣子還好嗎?是不是按你爸的要求去打工了?還有你那個女朋友,能跟你走到底,過一輩子嗎?」

  錢勇在電話裡說了起來,足足說了有十幾分鐘,主要話題全在自己那位臺灣高雄的女朋友身上,對打工問題絕口不談,且又婉轉地提到,是他女朋友看上了那台二手跑車。

  趙芬芳歎息著說:「勇勇,你的心思我知道,這台跑車你可以買,買了也可以送給你女朋友,但不能用我給你的錢,你必須自己去打工,哪怕是到餐館端盤子洗碗。要記住,你是大人了,已經獨立生活了,不能再靠媽了;你爸靠不住,媽也不能……不能養你一輩子啊。」

  錢勇可憐巴巴地問:「媽,這麼說,你……你不會再給我寄錢了?是不是?」

  趙芬芳流著淚道:「不,不,勇勇,媽還會最後給你一筆錢,是媽的全部積蓄,一共五十四萬美元,媽已經在去年去美國考察時悄悄存到了休斯頓花旗銀行,是用的你的名字,密碼我會讓你姥姥日後告訴你。不過,這筆錢不是給你尋歡作樂的,是留給你將來創業的!你一定要記住:不拿到綠卡絕不要回國,如果有機會獲得美國國籍,一定要牢牢抓住!在任何時候都不要相信國內的政治宣傳,包括媽媽過去和你說過的一些話。勇勇,這意思你能聽明白嗎?」

  錢勇沒聽明白:「媽,你今天怎麼了?咋淨說這些話?過去你不是說過嗎?最好的發展機遇在中國,在大陸。你還說國內正從全世界招攬人才,海外歸國的人才從政的機遇很好……」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