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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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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啟明道:「不是硬拼,而是堅持原則,實際上你已經沒有退路了。」 其實,趙芬芳心裡也明白,自己是沒有退路了,就像她牢牢掐住金啟明的死穴一樣,金啟明也牢牢掐住了她的死穴。一千萬畢竟是金字塔集團出的,肖兵和金啟明已到了無話不談的程度,金啟明已經從肖兵那裡把她跑官要官的老底摸得一清二楚了。不管日後怎麼樣,現在他們都在一條船上,她目前能做到的,也就是如此這般的敲打一下金啟明,讓他不要太過分而已。 這夜的風浪真的很大,原本四十五分鐘的航程,竟開了一個小時零十分鐘。 船到新圩港三號碼頭,正和金啟明分手告別時,市委值班室的那位值班秘書長又來了個電話,詢問她的位置。其時,她的車已上了海濱二路。海濱二路到市委最多二十分鐘車程,趙芬芳上車後便要司機加速,結果,僅用了十幾分鐘便趕到了市委門前的太陽廣場。 在太陽廣場上,已能隱隱看到月亮廣場上黑壓壓的人群了,趙芬芳吩咐司機減速繞行,通過車窗默默沖著月亮廣場看了好一會兒,才從容不迫地在市委大樓門廳前下了車,努力鎮定著情緒走進了仍然燈火通明的市委大樓…… 齊全盛、劉重天果然在等她,臉色都很難看,這期間抽了不少煙,屋子裡烏煙瘴氣。 趙芬芳像沒事似的,進門就笑著嚷:「喲,嗆死人了,你們二位領導都少抽點兒行不行?」 齊全盛把手上的煙頭往煙灰缸裡一撚,沒好氣地道:「趙市長,你總算來了,不是嗆死人,是急死人了!你現在就到月亮廣場看看,鬧成什麼樣子了?你竟然能在星星島上呆住!」 趙芬芳仍是一臉笑容:「急什麼?你們領導不是都在嗎?有你們兩個大個子頂著,就是天塌下來也壓不到我這個小女子嘛!齊書記,情況怎麼樣了?你去和工人同志對話了嗎?」 劉重天很不客氣:「趙市長,怎麼是齊書記去對話啊?工人同志要見的是你,是要你收回說過的話,善本同志已經在電話裡和你說了,你怎麼就是不回來?到底怎麼考慮的啊?」 趙芬芳笑不下去了,臉拉了下來:「劉書記,我正要向你們彙報呢!我怎麼考慮的先不說,先說善本同志。善本同志想幹什麼呀?當著鬧事群眾的面給我打電話,什麼影響啊?讓我收回下午剛剛說過的話合適嗎?班子的團結還要不要了?一級政府的威信還要不要了?」 齊全盛火透了:「趙市長,你這是個人行為,不涉及班子的團結,不影響政府的威信!」 劉重天也很生氣:「趙芬芳同志,你個人造成的影響,必須由你個人去收回!你現在就給我到月亮廣場去,和藍天集團的工人同志們對對話,告訴他們:你對藍天集團的那些言論完全是個人的看法,不代表市委、市政府。市委、市政府對藍天集團的問題以後將專題研究!」 趙芬芳想了想:「劉書記、齊書記,如果這樣,我建議馬上召開常委會研究!如果讓我現在就去和工人同志對話,我仍然是新聞發佈會上的觀點!改革不是請客吃飯,沒有這麼多客氣好講,藍天集團這個膿包總得破頭,總要破產,總要按市場規律辦事,這是沒辦法的事!」 齊全盛和劉重天都怔住了,他們顯然都沒想到趙芬芳會這麼固執,這麼蠻橫。 過了好半天,劉重天才對齊全盛道:「老齊,既然是沒辦法的事,看來我們只好開常委會想辦法了,你看呢?這個會是不是按趙芬芳同志的意見馬上開?現在就通知常委們?」 齊全盛桌子一拍,對趙芬芳吼了起來:「趙芬芳,你要將我的軍是不是?這個常委會能馬上解決藍天集團的問題嗎?六千多工人停了產,在廣場上坐著,要你收回講過的屁話,你就是不理不睬!善本同志發著燒從醫院趕過來和工人們對話,昏倒在現場,我和重天同志等了你三個小時,等來的就是這麼個結果!你趙芬芳還是不是黨員?還有沒有一點黨性!有沒有?!」 趙芬芳平靜地道:「黨性就是原則性,在原則問題上,我是不能讓步的!除非常委會做出決議,要把藍天集團這個膿包捂起來,把藍天集團的底托起來,否則,我決不收回自己的觀點!另外,齊全盛同志,我也得提醒你,請用語文明一點,什麼叫屁話?人身攻擊嘛!」 齊全盛無可奈何,連連認錯:「好,好,趙芬芳同志,我說錯了,我用語不文明,我向你道歉檢討!」說罷,手一揮,大聲道,「那就開常委會吧,連夜開,不開出個結果來,大家誰都不要走出市委大樓一步!我還就不信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這個鏡州要變天了!」 趙芬芳冷冷笑道:「該變的就是要變,誰都沒有說一不二的絕對權力嘛!一言堂,家天下,我看肯定是不行了!我希望我們這次市委常委會能為民主決策樹立一個典範!大家都敞開來好好發表一下意見:究竟誰該對藍天集團的現狀負責?藍天集團未來到底該怎麼辦……」 劉重天打斷了趙芬芳的話頭:「趙芬芳同志,我提醒你注意一個事實:六千多工人還在月亮廣場坐著,鏡州安定團結的政治局面已經受到了嚴重威脅,我們這個常委會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倉促拿出什麼解決方案,更不能接受誰的城下之盟!我的意見是:這次臨時召開的常委會只討論一件事,那就是以組織決定的形式請你收回你在新聞發佈會上的講話!老齊,你看呢?」 齊全盛明白了,立即表態道:「重天同志的這個意見我完全贊同,就這麼辦吧!」 六月二十四日零點二十分,中共鏡州市委常委會在市委第一會議室召開了,除了在北京開會的一位宣傳部長,在家的常委全部到場,連周善本也讓秘書提著鹽水瓶,一邊打吊針,一邊參加了這次非同尋常的緊急常委會,並在會上陳述了6-23事件的發生經過和有關事實。與會常委一致批評趙芬芳,會議形勢一邊倒,四十分鐘後就通過了讓趙芬芳收回講話的決議。 趙芬芳實在夠頑強的,在決議通過後,仍做了最後發言,聲淚俱下地說:「……同志們,我請問一下,一個市長都不能代表市政府講話,那麼,誰還能代表市政府講話?藍天集團不過是個企業,如果一個市長對企業的政策指導性講話都要收回,我這個市長以後還怎麼幹?是不是事事處處都要開常委會呢?改革開放搞到今天,還這麼以黨代政是不是行得通?我們個別領導同志是不是太霸道了?同志們,請你們也給我一點理解好不好?」 劉重天嚴峻地反駁道:「趙芬芳同志,你錯了!我看這不是以黨代政的問題!藍天集團不是一個普通企業,是鏡州目前重大社會政治矛盾的一個焦點,是一個腐敗大案的發生地,是全市幹部群眾甚至是全省幹部群眾的矚目所在,因此,我們對藍天集團的任何決定都必須慎重,都必須經過常委會充分討論,任何人都不能不負責任地亂說一通!藍天集團的問題不是一個簡單的經濟問題,而是一個涉及到鏡州社會局面穩定的政治問題,如果連這一點都搞不明白,你還當什麼市長?月亮廣場上的事實已經證明,不是別人,而是你趙芬芳一手挑起了一場本可避免的社會矛盾!你是政治上的幼稚還是有什麼用心,我和同志們還不知道,我們只看到了這個事實!令人震驚的事實!」 周善本也表明了態度,情緒很激動:「趙市長,我說兩點:一、黨政分開並沒有錯,但是,党的領導必須堅持,重大問題必須由黨委集體研究決定;二、市政府的決策不能是市長個人的決策,這麼重大的事,辦公會沒討論過,我這個分工負責的常務副市長都不知道,你就公開宣佈了,是不是也有點太霸道啊?沒法不造成混亂嘛!」 市委錢秘書長接上去說:「同志們,剛才現場又有彙報了,工人同志剛打出了一條新標語:『愷撒的歸愷撒,人民的歸人民』,我看意思很明確啊,白可樹他們的事歸白可樹他們,集團破產的賬工人們是不認的!趙市長,不論你心裡怎麼想,社會矛盾總是挑起來了嘛!」 齊全盛看了看表:「好了,同志們,時間不早了,現在最要緊的是解決問題!既然常委會已經做了決議,我看就不要再討論了,馬上執行吧!錢秘書長,你和趙芬芳同志商量一下,擬個稿子出來,請趙芬芳同志抓緊時間在月亮廣場廣播,爭取在黎明前結束廣場上的靜坐!」 趙芬芳站了起來:「齊全盛同志,如果我不進行這個廣播講話呢?」 齊全盛看了劉重天一眼,一字一頓地道:「如果你不進行這個廣播講話,我將以鏡州市委的名義立即向省委,向鄭秉義同志彙報,建議省委採取緊急措施,馬上撤換鏡州市長!」 趙芬芳把臉轉向劉重天:「劉書記,你這個主辦藍天腐敗案的專案組組長是什麼意見?省委派你協助齊全盛同志主持鏡州工作,並沒讓你和齊全盛同志沆瀣一氣啊?明明是腐敗造成的問題,現在怎麼全推到我頭上來了!你不覺得這個對腐敗負有責任的市委書記更該撤換嗎?」 劉重天冷冷看著趙芬芳:「這話你可以去和省委,和秉義同志說,甚至向中央反映,包括我和齊全盛同志沆瀣一氣的問題。但是,你必須馬上按常委會的決定去發表廣播講話!我再一次警告你,你這個同志已經走到了懸崖上了,很危險,隨時有可能落個粉身碎骨!」 會場上的氣氛緊張極了,這麼劍拔弩張的常委會在鏡州黨的歷史上還從沒有過。當年齊全盛和劉重天矛盾重重,搞到了一城兩制的地步,卻也沒有在市委常委會上鬧到這種程度。 過了好半天,趙芬芳歎了口氣,含淚笑道:「好吧,我保留個人意見,服從組織決定!不過,我希望對藍天集團的問題市委常委會能儘快安排討論,責任要查清,蓋子要揭開,問題要解決,不要以政治妥協取代政治原則,更不要和改革的精神背道而馳!」臨離開會議桌前,又說了一句,「為我們的改革事業,我趙芬芳是準備押上身家性命了,不怕粉身碎骨!」 六月二十四日淩晨兩點二十分,中共鏡州市委副書記、鏡州市人民政府市長趙芬芳被迫拿著經齊全盛、劉重天和到會常委們慎重審定後的講話稿,緩步走進了鏡州人民廣播電臺第二播音室,用長波***千赫,調頻***兆赫,向月亮廣場靜坐的藍天集團六千員工和全市幹部群眾發表了緊急廣播講話…… 廣播稿共一千二百多字,趙芬芳念了卻足有十幾分鐘,念稿子時,淚水一次次禁不住直往地下落。簡直是奇恥大辱啊,一個距一把手位置只有一步之遙的市長,一個直通中央權力高層的政治女強人,竟被兩個在政治上已暗淡無光的男人整到這步田地! 走出播音室時,趙芬芳悲憤地想:那就在下一次常委會上進行一次生死決戰吧! 趙芬芳這個廣播稿此後便一遍遍重播,廣播和重播起了作用,至黎明時分,聚在月亮廣場的六千多員工漸漸散去了,6·23群訪事件終於在一片平靜祥和的霞光中煙消雲散…… 徹夜未眠的齊全盛、劉重天和全體常委們這才松了口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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