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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第七章

  手槍營的那位方營長不知百順、玉環這邊的變故,過了三日仍不見玉環把百順送來,就到三江貨棧來了。

  方營長來時用心打扮了一下,頭髮梳得工工整整,馬靴擦得賊亮,還戴了副白得晃眼的手套。進了三江貨棧的店堂,大呼小叫喊湯成,仿佛不是沖著玉環,倒是沖著湯成來的。號中的老賬房說,湯成不在,去了實業銀行,方營長這才問起玉環。老賬房道,「方爺來得正好,小姐打從那日見了你的面,就老在樓上發呆,連著兩天沒吃飯了。」

  方營長愣了一下,繼而便歡喜起來,覺著這裡面有戲,且這戲是與他有關係的。有多大的關係不知道,反正與他有關係就是。玉環十有八九是為他老方而不思茶飯的。由此憶及頭回見面的情形,益發覺著是這麼回事,認定玉環當時的眼神就不對,眼神中有那層意思。若是沒那層意思,玉環咋會一見面就認他個哥?咋會把自己弟弟百順送到他的手槍營當兵?百順在他手下當了兵,玉環才有藉口見天找他耍。自然,玉環是老長官的女兒,算得個將門之後,也可能既看中了他,又想讓他栽培百順。

  方營長當然願意栽培百順,不論是沖著死去的老長官,還是沖著玉環,都得栽培。當年老長官待他老方不薄,把他從家裡帶出去做護兵,有一回生病,老長官還讓自己太太——玉環的娘,給他煮過四個雞蛋,讓他一直記到今天。他老方卻是對不起老長官的,他眼睜睜地看著老長官在溪河車站被人打死,屁都沒敢放。

  因此,方營長經湯成介紹和玉環一見面就說了:「當年的事我虧心啊。」

  玉環眼圈紅了,說:「也怪不得你的,那時的情形我見了,任誰都沒辦法。」

  方營長還是說自己這護兵做得不好,沒盡到心,又怪老長官太軟,在車上就讓他們交了槍。

  玉環問:「若是槍不交,你敢向張天心開槍麼?」

  方營長想了想說:「或許是敢的。」

  玉環眼中的淚下來了,意味深長地看了方營長半晌,才點點頭道:「我信。」

  後來才說起讓百順當兵的事,方營長馬上想到自己的上司岳大江,問玉環何不直接去找岳旅長?且雲岳旅長當年也是老長官的部下,交情還挺深。

  玉環歎了口氣道:「如今不是當初,我父親不在了,像你方營長這樣有情義的還有幾個?」

  方營長心下自我感動著,嘴上卻道:「不能這麼說,岳旅長也還是講情義的。」

  玉環搖頭道:「岳旅長人倒不錯,只是膽子太小,不敢收下百順,怕被張天心知道帶來麻煩。」

  方營長的正義感這才被激起了,胸脯一拍道:「岳旅長怕事,我不怕,你就讓百順到我這來好了,我那老長官帶了一輩子兵,風光著哩,百順幹得好,日後也會像老長官一樣風光的。」

  玉環聽得這話,一把抓過方營長的手說:「若真有這一天,我定當替俺爹娘給你這義兄磕頭。」

  方營長卻不願做這義兄,回營後這幾日老想著玉環的大眼睛和身後那條大辮子,還恍恍惚惚地記起了玉環小時的樣子。玉環小時長得並不俊,胖且黑,像個小男孩,一天到晚在鎮守使署院裡跑,有時也到他們護兵隊裡玩。有一回沒留神,這丫頭竟把他們隊長的槍摟響了,沒打著人卻打碎了一隻花瓶。沒想到,這許多年過去後,當年那野丫頭竟出落得這麼文靜漂亮了,若沒湯成介紹是肯定不敢認的。更難想像的是,當年的千金小姐,今個也落難了,這世事的變化也實難預料。

  然而,不管咋說,老長官仍是老長官,小姐仍是小姐。若玉環真是有意,他是真心願和玉環好的。他三十一,比玉環才大八九歲,正可謂年齡相當。真能和老長官這麼漂亮的小姐好上,實在是他老方的福分;況且,老長官當年的部屬還有不少人在安國軍裡,最不濟的也當了團長,他做了死去的老長官的女婿,于自身前程也是極有利的……

  這麼一廂情願地想著,方營長上了樓。

  玉環這當兒正在樓上梳頭。經過三天來的痛苦思索,玉環終算明白了一個嚴酷的現實:弟弟已不是從前那個弟弟了,她再也當不得弟弟的家了,她為弟弟安排一切的好時光已成為過去。現在,她得承認弟弟的獨立地位,尊重弟弟的生活,以求在此前提下用那軟功開導弟弟。比方說,她可以和小白樓的那老五、老六聯手。百順恨她,卻喜著老五、老六;她的話百順不聽,老五、老六的話百順卻是會聽的。但問題是,那兩個風塵女子是否會和她聯手?是否能把她想說的話說給百順聽?為求得那老五、老六的聯手合作,她打算梳洗打扮一下親自到小白樓走一趟。

  偏在這時,方營長上來了,玉環見到方營長,眼中立時聚滿了淚。

  玉環噙著淚說:「方營長,讓你費心了,百順的事還得等等,怕……怕一時還去不了。」

  方營長道:「沒關係,只要老子這營長當著,百順想啥時來都行,並不急的。」

  玉環沒讓方營長坐,方營長卻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了,玉環知道自己走不了了,遂給方營長泡了茶。

  方營長原是粗人,今日卻細得很,接過茶斯斯文文抿了一口,把茶杯放下了,繼而,又把軍帽和白手套小心地脫下,放在桌上,顯露著一頭油亮的黑髮,不慌不忙地從一隻古色古香的銀煙盒裡取出煙來吸。

  玉環說:「你真好,想著俺哩。」

  方營長道:「是想著哩,還老記起你小時的模樣。小時你可不是這樣子,野著哩,盡拿我們護兵的槍當玩具,我們老長官嚇得呀……」

  玉環忍著淚笑了:「你瞎說,我爹才不怕呢,有一次我偷爹的槍打雞窩裡的雞,爹就在我身後……」

  方營長歎道:「真他媽快,就像在昨天。」

  玉環神色黯然:「是哩,做夢還老夢著這些事,只……只是我爹不在了。」

  方營長問:「在溪河若有槍,你敢打張天心個龜兒子麼?」

  玉環道:「咋不敢?!現在有槍,有機會,我還要打的。」

  方營長為討玉環的好,又重申說:「我他媽也是敢的。」

  玉環點點頭,又問:「那現在呢?」

  方營長笑了:「現在還說?咱是人家的兵了。」

  「張天心和我爹,哪個好?」

  「自然是你爹了。」

  玉環心裡有了數,一個嶄新的念頭突然冒了出來:或許她可以借重面前這位方營長,完成自己的復仇使命。她眼不瞎,方營長對她的那份好感,她頭一天就看出來了。沒那份好感,方營長不會這麼爽快地答應讓百順到他手下當兵,更不會主動跑來找她。

  方營長卻想掩飾,說:「原不想來,因找湯成這小子有事,又聽說你兩天沒吃飯,就來看看了。」

  玉環定定地瞅了方營長一眼:「沒事就不能來看看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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