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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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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太愛面子,不願在應該得到尊重的年齡,承擔在女兒面前失去尊重的風險。她那八面威風的二奶奶在外面當慣了,在女兒面前也放不下二奶奶的架子。 當女兒的槍口對準龍國康時,她嚇傻了,一生從沒這麼懼怕過。當時,她真想喊一聲:「別開槍,他……他是你爹!」可話到嘴邊,還是沒喊出來。她知道,她喊出來,女兒也不會相信,而且那一觸即發的時刻,又不容她細細解釋。 她認定龍國康是女兒的父親。伴著女兒的長大,那一夜放肆的情景時常浮現在眼前,許多細節都記起了。成人後的女兒臉盤長得和龍國康越來越相象,不是龍國康的,還會是誰的?!只是沒說,沒和女兒說,也沒和龍國康說。 龍國康知道女兒是她的,卻不知也是他的。他伴她守在女兒身邊,象局外人一樣安慰她,益發使她感到傷心。她原不想把心中的秘密告訴龍國康,原準備把死去的女兒和秘密一起葬入墳墓,可龍國康的安慰激怒了她,她終於不顧一切喊了出來:「都是因為你,因為你……」 龍國康很茫然:「因……因為我什麼?是玉珠要打我,又……又不是我要打她!當……當時二姐你在場,要……要不,我真說不清了!」 她軟軟地站起來,斥問道:「玉珠為啥要打你?還不是因為黃少雄麼?!你……你毀了玉珠兩口子!」 龍國康陪著笑臉道:「我知道玉珠是你閨女,從沒怠慢過她,黃少雄也不是我殺死的,咋把賬都算到我頭上?」 「黃少雄是你逼死的!」 「就算我逼了,他可以不死嘛,再說,我又知道玉珠是你閨女,能真逼?」 她再也憋不住了:「你……你一口一個我閨女,咋就沒想過她是你閨女?當年我們的事,你都忘了?」 龍國康一怔:「我……我閨女?二姐,你瞎說些啥?她……她爹不是合浦關老六麼?」 她渾身直抖,顫巍巍的手指了指女兒的遺體,又指了指龍國康:「你……你……你好好看看,她……她哪點象關……關老六!」 龍國康走到關玉珠遺體旁呆呆地看,看了好半天,淚水不知不覺落了下來,他噙著淚喃喃道:「你……你咋不早和我說?」 她哽咽著道:「早……早和你說,你……你就不殺黃少雄了?早……早和你說,你就和黃少雄一起反正了?我……我直到今天才知道,我……我一個婦道人家,做……做不了你的主。你……你想幹的事,我……我都攔不下!你是用得著二姐想二姐,用不著二姐,就……就沒二姐了!黃少雄的事,我……我和你這麼說,你……你還是逼死了他!」 龍國康膝頭一軟,在死去的女兒和傷心的母親面前跪下了:「二姐,玉……玉珠,我……我龍國康對不起你們母女,我……我只知有國,不……不知有家,才……才落得如此報應!」 二奶奶歎道:「你哪是只知有國不知有家喲!你心中是既無國,也無家!只想著一個兵權,只想著一個人的風光,哪……哪還顧得上人家的死活?這……這也是我直到今天才認清的!」 龍國康似乎沒聽到二奶奶的話,俯下身子,在女兒額頭上輕輕吻著,淚水灑到女兒的臉頰上、頭髮上,儼然一個昵愛骨肉的父親。 二奶奶還在說:「事到如今,我不怪你了,只怪自己太渾!一個婦道人家竟這麼看不開,竟認為這世界是為我設下的,啥都管,啥都插一手,還以為如今是會黨起事的年月,拖帶著親閨女也攪進這是是非非裡送了命……」 龍國康這才聽到了二奶奶的話,從女兒身邊站起,走到二奶奶面前說:「二姐,這不怪你,也不怪我,國難當頭,我們不能坐視不管。有一份力,就要出一份力,有一份心,就要盡一份心。玉珠和黃少雄都是死於國難,都是為國家、民族殉難的,這一點後人不會忘記的。」 二奶奶道:「他們為國家、為民族殉難了,那……那你呢?你殺死他們,也是為國家、為民族麼?」 龍國康點了點頭:「是的。我從二十八年出任偽軍職到今天,所做一切,都是為國家、為民族,為了曲線救國的大業,為了中央日後的光復!別人不信,二姐,你得信!我龍國康從沒想過背叛中央,從沒有!」 二奶奶苦笑道:「什麼中央?什麼曲線救國?我是越來越弄不懂,也不想弄懂了!我老了,老了,再也不是三十年前的那個二奶奶了……」 那夜,二奶奶在痛苦與恍惚之中,和龍國康說了許多,許多,仿佛把自己漫長的一生重度了。直到天亮,才在眾多衛兵的護送下,載著女兒玉珠的遺體返回蒲鎮。車出西關城門時,二奶奶想,她再也不會走進這座熟悉的城池了。從女兒倒下的那一刻起,這座城池已塗滿罪惡的鮮血。她當年的風流和這座城池的風流,都將變成未來人們酒後茶餘的笑談。 一夜之間,二奶奶和她的世界一起飄走了。 二奶奶蒼老了,仿佛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17 馬車過了柳河大橋後,新六軍護送的隊伍停住了腳。米傳賢望著站滿橋頭的衛兵部屬,強作笑顏,揮起了手臂:「回吧,都回吧,弟兄們!」 弟兄們也揮起了手,要米傳賢保重,祝米傳賢一路順風。一個侍衛副官跑過來,硬塞給他一支八成新的駁克槍,要他留著路上防身。 米傳賢很感動,謝過侍衛副官,卻沒收那把駁克槍:「這玩藝你留著日後打鬼子用吧!我……我用不著,護身我……我……我有槍。」 侍衛副官堅持道:「軍長,手槍比不了這二十響,你帶著它就當是我……我還在您身邊!」 米傳賢這才接下了,動情道:「也好!你跟了我這麼多年,盡聽我的,今兒我也聽你一回吧!槍我收下,光復後,你再到我家取!也歡迎你和弟兄們到我老家走走,嘗嘗我們家鄉的八寶飯!」 侍衛副官紅著眼睛向他敬禮:「是!軍長!我們會常去看您老的!」 米傳賢習慣地舉手還禮,可僵硬的手抬到半空中,馬上意識到了自己身份的變化,手沒向額頭上靠,只呆板地揮了揮,再次說:「回吧,都回吧!」 緊走幾步,跳上馬車,米傳賢覺著眼中已聚滿了水汪汪的東西,他很怕那水汪汪的東西會當著送行弟兄的面滾出眼窩,遂吩咐趕車的王老漢揚鞭催馬。 三匹馬在王老漢的鞭打之下,奮蹄疾奔,擊打在路面上的蹄聲,如陣陣暴落的雨點。六月的風撲面而至,溫熱而強勁,險些將他頭上的遮陽帽吹翻。他一手按住帽子,一手趁機抹下了縱橫的老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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