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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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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函雲: 龍國康同志,字健牛,二十七年徐州會戰期間,任我新56軍中將軍長,作戰英勇,功勳卓然,同年秋,於轉進途中受困泛區,處境險惡。為保存所部官兵生命,再圖大舉,龍同志征得中央諒解,率部暫受敵偽改編,轉入地下,繼續從事曲線抗敵工作。龍同志出任汪偽軍職以後,多方掩護我敵後工作幹部,收容接納我陷入險境之抗敵官兵,傳送重要軍事情報,為國軍光復大業屢有貢獻。龍同志忍辱負重,不計得失,堪為楷模。凡現偽七方面軍愛國抗敵之官兵同志,均應在龍同志領導之下,勤勉努力,報效國家。凡我軍政警憲同志,均不應在龍同志之偽七方面軍從事策反工作,破壞龍同志和中央商定之抗敵大計。 茲予證明,並望有關各方一體執行。 此致 鄲城白集地區軍政警憲同志 偽七方面軍全體官兵 軍統局局長戴 三十四年四月二十日 真是開玩笑,南京汪偽政府的方面軍總司令竟是重慶戴局長的人!怪不得龍國康這麼有恃無恐,先打獨立旅,再毀綏九師,根本不怕遭報應;怪不得二奶奶一再說龍國康不糊塗,叫弟兄們跟他走到底,原來他一直是有底的。日本人和南京勝了,他是和平建國英雄,重慶中央勝了,他是曲線救國英雄,咋著都不虧本。 關玉珠想,黃少雄真是太冤了,只憑著一腔愛國熱血,就和李漢銘攪在一起搞反正,搞到後來,既得罪了龍國康,又不討中央歡喜,實是自己找死。黃少雄不明白,這國家原不可隨便愛,愛不好非出麻煩不可!要緊的不是熱血,而是跟人,跟什麼人去愛國。事情很清楚,黃少雄、淩福蔭愛國,龍國康也愛國,可黃少雄跟李漢銘去愛國就得挨槍斃,跟龍國康去愛國便既有好處又有安全保障。 趙團長似乎弄懂了這一點,馬上表明了態度。 「總座,這內情兄弟不知道,大……大家都不知道,弟兄們只……只是想,到如今了,再……再不能當漢奸……」 另一個軍官也附和道:「是呀!是呀!要……要是知道總座擁護中央,弟兄們咋也不能走這一步!」 還有一個幹得更絕,乾脆把全部責任都推到軍長米傳賢身上:「總座,這都是米軍長策劃的,弟兄們不幹不行哇!」 龍國康歎著氣說:「是的!是的!你們不知情,本總司令不怪你們!不是逼到這份上,我也不會把底牌攤出來。為啥?為諸位!也為整個七方面軍的安全!我是總司令,得負責任!日本人在太平洋戰場雖說一敗塗地,在咱中國可一點筋骨沒傷。硬打,咱到現在也不是人家的對手,加上中央和共產黨的軍隊也不行!所以,本總司令得沉住氣,你們也得沉住氣,得為國家、民族、為淪陷區的民族忍辱負重,不能逞一時義氣!可你們偏就這麼信不過我,偏就破壞我的計劃,一次又一次!先是黃旅長,後是淩師長,今天又是你們!差點兒還引來了鄲城的日本人!」 「假的!全是假的!」 關玉珠憋不住叫了出來,大睜著眼睛對趙團長他們喊:「你們不要上他的當,那密函是他自己給自己寫的!」 二奶奶和龍國康都沒想到她會在這時候倒戈,臉色大變。 她未待他們作出進一步反應,便拔出了槍,對準龍國康的腦門,又對趙團長道:「你們還愣著幹啥?把這大漢奸抓起來,殺了他!你們不殺他,他日後要殺你們!你們想想,黃旅長是咋死的?淩師長是咋死的?還有那麼多好弟兄是咋死的?你們的米軍長現在是死是活還不知道呢!」 二奶奶驚慌地大叫:「四……四姑娘!別胡來!」 她頭一昂,「沒你的事!我關玉珠今個兒就是專替黃少雄來為他送喪的!他欠弟兄們的一筆筆血債該還了!」 趙團長說:「四姑娘,你弄錯了吧?戴局長的信不會假,龍總司令確……確是擁護中央的,快……快把槍收起來!」 她不收,嘴角浮出一絲冷笑:「你們不動手,姑奶奶就不客氣了,姑奶奶要動手了!」 說罷,果決地摳響了槍。 然而,就在槍響的一瞬間,趙團長撲到了龍國康面前,用自己無辜的軀體,擋住了她復仇的子彈。幾乎與此同時,身後手槍團士兵的槍也響了,她身不由己,一頭栽倒在地。 直到這時,她還是清醒的,她聽到了二奶奶和龍國康的叫喊聲,聽到了門外踏踏響起的腳步聲,繼而,又聽到二奶奶的哭聲。二奶奶半跪著,俯在她面前哭,渾濁的老淚一滴滴灑在她的臉上、脖子上,一口一個心肝閨女,苦命閨女。 她咋成了二奶奶的閨女?她的父母不是在當年會黨起事時就殉難了麼?是二奶奶糊塗了,還是她被騙了,她極力想弄明白。 卻沒能弄明白。二奶奶和幾個士兵把她往擔架上抬時,她眼睛一閉,陷入了一片永恆的寂靜和黑暗中。黃少雄於那寂靜黑暗的深處飄然而至,向她無聲地招手、微笑…… §16 史二奶奶已流不出淚了,只癡呆呆地在女兒的遺體旁坐著。她總也不相信女兒會死,總覺著女兒是睡去了,醒來後會象孩子一祥,摟著她的脖子親親熱熱叫一聲娘。 她是她的娘。三十多年前,在她和龍國康相好的日子裡,一夜放肆的歡愛,孕育了這條美麗的生命。那時,她比現在的玉珠還年輕一些,和龍國康好,還和其他幾個男人好,懷上以後,一時竟沒弄清是誰的。她把這條小生命派給了一個姓關的少東家,編出了一套又一套瞎話,後來,為掩飾少婦時代的迷亂和風流,又推卸了一個母親的道義責任,以至今天在親生女兒面前留下了無窮的遺恨。 女兒有權利知道自己的身世,她卻沒告訴她。出嫁時沒告訴她,懷上黃少雄的孩子沒告訴她,直到她中彈倒地,閉上眼睛也沒告訴她。女兒就這麼糊裡糊塗來到人世,又這麼糊裡糊塗地走了。 如果她早告訴了女兒,象當年大膽投身於會黨起義一樣,大膽告訴她:母親曾有過一個怎樣的少婦時代,曾在怎樣的一次迷亂中懷上了她。她想,女兒會原諒她的,一個過來的少婦和一個現在的少婦,是會有共同語言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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