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黑色的太陽 | 上頁 下頁


  不料,就在工程籌備完畢,準備施工之時,公司副董事會長章達義跳將出來,拼命反對。這個人不同於他的胞兄章達人,根本不知道辦礦是怎麼回事,他只認得錢,只想變著法兒撈錢。接收期間,他就夥同一些人偷偷盜賣公司器材,把公司在徐州、南京、上海貨棧裡的電機、電纜趁著接收時的混亂搶運出來,轉手低價賣給了公司的勁敵——劉家窪英國人的德羅克爾公司。事情敗露之後,他在董事會招來了一片罵聲,搞得名聲狼藉。不過,他反對二號井工程開工的理由卻頗為充分:其一,西嚴礦區地處國共交戰區,局勢尚未明朗,投撥鉅資興建現代大井,實屬冒險之舉。其二,由中國公司自行設計、施工營建這樣規模和水平的大井力不從心,有異想天開之嫌,搞得不好,公司將陷入泥潭而不可自拔。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條:主持工程的賀紹基別有用心,試圖利用公司的資財、礦產為自己出人頭地創造機會,這是不能容忍的。

  賀紹基大為震驚,親赴上海,面見紀湘南和董事會長紀華林,對章達義的三項理由逐條予以批駁。紀湘南和紀華林是明智的,清醒的,他們知道,為使礦區早日恢復生產,必須立即著手進行延深工程。紀湘南痛駡了章達義一頓,囑咐賀紹基立即動手施工。

  這時,章達義才無可奈何地向後退縮了,他承認大井延深工程是必須的,但又提出要通過劉家窪的德羅克爾公司,從英國引進礦井設備,由英國人來主持工程。他聲淚俱下地告訴紀湘南和紀華林,他這樣做完全是為公司的前途和利益考慮。

  紀湘南動搖了,派人和德羅克爾公司進行了接觸,結果,事情告吹。——英國人要價太高,所造預算幾乎是自行施工費用的二點五倍,而且,時間拖得太長,竟要三年半!這不能不使紀家父子懷疑德羅克爾公司英國人的險惡用心,他們決不希望給自己樹立一個頑強的對手。

  最終,董事會做出決定:工程還是由公司自己幹,由賀紹基一手負責。

  二號井工程就這樣在極其困難的條件下開工了。開工以後的一年多裡,賀紹基付出了極大的心血,最終促成了新井工程的巨大成功。其時,京、滬幾家大報刊登了他的照片和新井工程的新聞,《中央日報》稱他為「戡亂建國的英雄」,說他為工業的復興創造了一個奇跡。

  然而,沒等大井的收尾工程最後完成,甚至未能在新建的絞車房裡好好試一試車,共產黨的蘇魯豫縱隊進礦了,幾礦車炸藥,把他這用一年零三個月的時間創造出來的奇跡炸得煙消雲散了……

  章達義的話不幸言中,賀紹基和中國公司的董事們確乎是在冒險!

  賀紹基曾試圖阻止這一切的發生,他曾派人用五根金條去收買縱隊長莊大利,結果,碰了一鼻子灰。莊大利將送金條的職員狠狠教訓了一通,並把賀紹基軟禁在新二十六師師部的大紅樓裡。

  在大紅樓裡,莊大利和他進行了一場根本沒有共同語言的談話。

  莊大利說:「賀紹基,對你的出身經歷,我們一清二楚,你是國民黨陸軍部的接收大員,中國公司資本家的代理人,又是國民黨反動派的戡亂建國英雄,你死心塌地為國民黨反動政權賣命效力已不是一天了!我們完全可以根據廣大礦工的要求,代表人民判你死刑!但是,因為你還是一個工程師,有技術,我們願意留你一命,給你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

  賀紹基根本不買帳,冷靜而固執地道:「我不認為我有什麼罪過,所以,我不請求寬恕!但是,我請求你們不要把這個大井炸掉,這個大井來之不易呀!」

  莊大利嚴正地道:「今天炸掉它,是為了以後更好地建設它!今天,我們還不能守住這座礦井,國民黨反動派還會捲土重來,他們還會利用這座礦井出產的煤為他們造槍、造炮,屠殺人民!你為國民黨建了一座大井,就是建了一座炸藥庫,這不是罪過,難道還是功勞麼?!」

  「我是工程師,工程師的責任是建設!對國共兩黨的鬥爭,我一概不介入,這座大井,我既不是為國民黨建的,也不是為共產黨建的,而是為中國煤礦股份有限公司建的,你們沒有權力,也沒有理由炸毀它!」

  不管賀紹基怎麼抗爭,大井還是被炸了。當他透過大紅樓的窗子,看著幾裡外一股拔地而起的煙火撕破夜幕,聽到悶雷一般的隆隆爆炸聲時,他的心都碎了,他眼裡滾出了痛苦的淚……

  莊大利被他的執著和真誠感動了,換了一種態度,懇切地勸導他,要他站得高一些,看得遠一些,勸他和國民黨反動派一刀兩斷,從思想上劃清界限,隨縱隊一起撤到魯南去。

  他一口回絕了,明確表示,決不和任何強迫他的人合作。縱隊戰士只好把他的手捆起來,放到獨輪木車上推出了礦區。同時被捆走的還有他的同學趙正東和十幾個工程師、礦師。趙正東恰巧和他同在一架獨輪車上,一人坐在一側,背對著背,一個縱隊戰士在前面拉,一個民工在後面推,他就這樣狼狽地離開了礦區。

  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嚴重的傷害,他那坐慣了轎車,坐慣了沙發的臀部受到了極大的委屈,他覺得自己象一口可憐的豬,正被人們任意地擺弄著,他無論如何不能接受這種現實,不能容忍這種淩辱。當晚,在離開礦區幾十裡外的一個小山村宿營時,他借著月色逃走了,逃回了新二十六師重新佔領的礦區,木然地憑弔了那耗盡了他的心血的二號井工程廢墟……

  現在,他又重新開始了。這不是一次簡單的重複,而是一次具有新的設想,新的意義,新的突破的創造性的開始。被毀壞的二號井工程儘管總體上是成功的,但,也暴露了一些問題,如:井筒罐道梁的位置事先未留,後來被迫在井壁上鑿洞,既費工又誤時;還有,罐籠設計趨向保守,總負載量偏低,井口出車水平定得偏低,不利於礦車出井後的自動滑行……等等,等等。當時,他曾懊悔,這一切已是無法挽回的了,現在,他卻可以把這一切都補救回來。

  這就好,這就很好。開始,畢竟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簡單的開始遠遠勝過一切輝煌的結束……

  這時,身邊的中國公司前總礦師錢鈞憂鬱不安地道:「賀公,工程總算開始了,這是一件好事。可是,有一個大問題不知賀公考慮了沒有?這一次,我們的技術力量太薄弱,以後的困難和麻煩會很多,我們對此必須有清醒的認識。」

  賀紹基何嘗沒想到這些呢?他看了錢鈞一眼,點了點腦袋,歎口氣道:「老錢,這也是我最擔心的問題!技術力量的薄弱,不僅僅會影響我們的建井工程,也勢必要影響我們日後的生產!這是一個關係著公司命運的大問題。正基於這種考慮,我和董事會長紀公才決定不惜重金,從京、津、滬各地招兵買馬。日前,駐京辦事處和上海總公司已分別把我們的招聘文字送到了各大報館,也許年內或月內會有一些工程技術人員應聘來礦。」

  錢鈞顯然信心不足,搖搖頭道:「這不現實!空鍋架到了火上再等米,無論如何都是不足取的。比如說眼下這個工程吧,負責地面設計的主管工程師就沒有。」

  賀紹基微微一笑,拍了拍錢鈞的肩膀道:「有了。我讓李鳳樓接手幹了!」

  錢鈞大為驚訝:「李鳳樓?就是原來企劃課的那個小夥子麼?這小夥子文化程度只有高中,僅在日本人辦的礦業訓練班待過一年……這……這是不是太輕率了?」

  賀紹基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錢鈞這含蓄的指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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