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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第十八章

  一個月以後,在黑圪墶溝小煤礦開工之前,一輛小吉普車馳進了這片廢棄的荒郊。小吉普車象航行在大海上的一隻小船,顛簸著,轟響著,在茫茫原野上撕開了一條道路。汽車引擎發出的響聲,打破了廢墟上的寂靜,從破舊的絞車房裡喚出了老人。

  老人從高高的臺階上急忙走下來,向吉普車奔去,邊跑邊喊:「老劉!劉方!」

  吉普車戛然止住,劉方從車裡鑽了出來,雙手緊緊握住老人的手:「老韋,我的老夥計,又看見你了!」

  他們互相打量著。

  在劉方眼裡,韋黑子已是一個十足的老人了。頭髮大都白完了,臉上的皮肉松垮下來,瘦小的身軀彎駝了,眼睛也不那麼好用了,看人時,眼神竟有了些老年人的癡呆、遲鈍。劉方仔細回憶一下,判斷出:老人不老,剛剛五十九歲,不該是這個樣子呀!然而,仔細想想,他便悟到:這是合乎情理的。他一輩子在地層下出大力,耗費的精力和他是無法比的。在這張飽經風霜的臉上,他已找不到當年那個要當礦長的小夥子的影子了,唯一能勾起他的回憶的,是他那黑而厚的嘴唇,使人不由得想起嚼草的老牛。

  「老劉,你來了,你終於來了!」老人搖著劉方的手,「我還以為臨死也見不到你了!」

  劉方笑道:「哪能啊!就算不幫助鎮上開小煤礦,我也得到這塊土地上常走走呢!到這兒來看看,我的頭腦就清醒多嘍,就不用發熱、發脹了。」

  「那好!先讓司機到屋裡歇著,我陪你在這位黑兄弟身邊走走吧。」

  走了沒兩步,老人停下了。

  「哎,老夥計,先考考你,現在咱們站的位置是哪裡?」

  劉方四處看了一下,判斷道:「這是四號井東北角,早先是運搬工區的煤車組,後來是機修廠的廢鐵堆,往下五六十米,原是機電科的宿舍。」

  「不錯!」

  劉方頗動感情地道:「哪能錯?!黑圪墶溝也裝在我心裡呢!」

  兩位和這塊廢墟有著千絲萬縷聯繫的人,在廢墟的殘牆斷垣之間走著,看著,沉思著,仿佛他們的一生全濃縮到了眼前的一瞬間。他們談礦井,談往事,談得那麼有感情,就象年輕的父親談自己寵愛的兒子。

  「喏,這就是三號井,小日本挖的,後來淺部煤層採光,一九六〇年向下延深了八十米,安了電煤鬥。這井下的主巷道西側的3033工作面發過一次火。哦,這是哪一年?好象是一九五九年吧?老韋?」

  「是一九五九年!第二年你就調走了。唔,老劉,你看,這是二號井的絞車房,撤離後,磚頭全讓附近農民扒去砌院牆了。那邊就是供應科大院,你就在大院的石檯子上挨過鬥!哈哈……」

  突然,他昂起腦袋問劉方:「老劉,這會兒,你看我象不象礦長?哈哈,這個礦現在歸我管了。不是麼?我現在可是想幹點啥就幹點啥了。」

  心裡一熱,劉方眼睛濕潤了:「老韋,你痛痛快快罵我一頓吧,這樣,我好受。」

  「咦,你咋說這話?」他倒愣住了。過了好久,才說,「你不要為我難過,我從來沒認為你欺騙過我,也從來沒有後悔過,我覺著我這一輩子過得實在。不是麼?我從來沒喪失過自己的盼頭——人生在世總要有盼頭呵!」

  劉方沉重地點點頭。

  他又說:「不管咋著,咱總算走過來了,跌著,爬著,勒著褲腰帶,走過來了!這就好,比什麼都好。過去,在那最困難的時候,你總愛說:『我的同志哥喲,這是我們的驕傲!這是我們的光榮!』可我真心盼望,我們的孩子甭再經歷咱們那種驕傲和光榮了!」

  劉方呆住了。面前這個老人就是韋黑子麼?就是他經常教導的韋黑子麼?最終,他竟否定了自己一生中的驕傲與光榮。

  「幾年了,靜靜思忖起來,我常悔恨,老劉,你知道我悔恨什麼不?」

  劉方搖了搖頭。

  「我悔恨,當了一輩子挖煤工,最終也沒聽懂採礦工程師的話。多少年來,水、火、瓦斯、冒頂,片幫沒有把我壓趴下,我象心疼眼珠子一般心疼黑圪墶溝,可又是我親手把它毀了的啊!老劉哇,咱們的兒子、孫子還要挖煤,他們不一定個個能當工程師、礦長,可一定要讓他們聽得懂工程師的話呀……」

  「老夥計!」劉方一把攥住老人的手,「我們這些做領導者的,也有很大責任哩!可惜的是,我們發現得太晚了!我們真正認識礦山的時候,也老了,連重新開始的機會也沒有了。告訴你,老夥計,我也離休當顧問了。就讓我們帶著自己的愧疚一起退出歷史的舞臺吧!讓我們的孩子把歷史寫下去,我相信他們會比我們寫得好一些,因為他們總結了我們奮鬥的經驗和教訓,是在我們的肩頭上起步的。」

  老人點著頭,聽著,恍惚中覺著時光倒退了許多年,他正站在小火車站的鐵道旁,聽那個年輕的軍代表講話哩!他渾身是力氣,豐滿的肌肉把對襟小褂撐得凸凸的……他是那麼充實,那麼自信,那麼具有生命的活力,甚至覺著,挖去他的心臟,他也能不費力氣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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