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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第十七章

  「小小煤包」把黑圪墶溝煤礦背得千瘡百孔。

  李傑的預言一個個變成了現實:工人們用默默的行動,表示了他們對這種愚蠢做法的不滿。一開始,是在井下扒煤車,把煤車裡的煤扒到自己的空煤包裡,背上井交差。礦上發現這個問題後,派專人看護煤車,大夥兒便扒大巷皮,在整潔的巷道兩側亂刨亂掘。先是幾個人悄悄地幹,後來,變成了有組織、有領導的行動,有時候,當班班長帶著一班工人集體刨,刨出的煤用草包、麻包裝,用鐵叉車往井口運,運上井後,便算自己的節約煤。這時候,全礦的所有非生產單位都下井出煤,而且,各單位都搞了自己的節煤工作面。運搬工區和修備工區在礦上的默許下,以一種瘋狂的熱情開採煤柱。黑圪墶溝的滅頂之災在人們大都沒察覺的時候,已悄悄降臨了。

  運搬工區、修備工區在大井口旁開採的煤柱厚達三米五,日產量七八百噸,一時扭轉了礦上的欠產局面。老祁高興了,乾脆讓一個採煤工區開了進去。

  這時,連主管生產的副礦長也吃不住勁了,吞吞吐吐地提出:「這樣幹,是不是有點冒險?按煤礦操作規程,井口附近的保險煤柱原則上是不采的,采空煤柱地表陷落,會造成大井傾斜。」

  老祁手一揮,道:「沒那事!早年煤柱留的太大,太保守。現在,思想就是要解放些。再說,咱們這個礦早已進入衰老期,遲一天、早一天總要報廢的。我們要爭取在報廢之前,多為國家搶出一些煤來。」

  被派進去開採煤柱的,就是他所在的採煤二區。他多傻呀,為黑圪墶溝掘墓時還那麼賣力,那麼認真!頭一個班,他一人就打了一百多個煤眼。

  填好炸藥,要放炮了,李傑從井上匆匆趕了下來,一把奪過他手中的放炮器。

  「老韋,不能這麼幹!再這樣幹下去,三、四號大井就完了!黑圪墶溝就完了!你今天要想把這些炸藥放響,就先炸死我!」

  他愣住了,眼見著李傑三把兩把掐斷了放炮線。繼爾,他又明白過來,覺著李傑的做法不對頭,是擾亂生產。

  他伸手拽過放炮器,懇切地說:「老李,你甭急,也甭亂動手,扯響了炮不是玩的!咋個大井就會完?你說給我聽聽!」

  李傑開始講,急速而有條理地講,一邊講,一邊在地上畫著簡單的圖樣和公式。可是,他聽不懂,也看不懂。那功夫,他真後悔,他幹了一輩子煤礦,竟聽不懂一個煤礦工程師的話。假如他早就懂得了這些,他也不會做出許多蠢事呀!

  身邊漸漸聚了一些當班的工人,區長也來了,命令他放炮。

  區長對工程師李傑說:「老李,這些話,你不該給韋黑子講,也不該給我們講,要講,你找礦上的頭頭講。軍人的天職是服從,我們工人完不成生產任務,到調度室挨熊的是我,不是你!老韋,我是區長,你應當聽我的。放!」

  他遲疑著,猶豫著,接通了放炮線。他拿起了放炮器,將手顫巍巍地搭到了放炮器的按扭上。

  「住手!」

  李傑象發怒的獅子,兩步跨到他面前,再次奪下放炮器,眼裡的淚差不多要滴了出來:「老韋,區長!你們知道的太少了!假如你們學過《採礦學》,學過《礦井工程學》,你們一定會和我一樣,反對這種自殺開採法的!同志們,日本人曾經霸佔過我們這個煤礦達七年之久,他們為了掠奪我們的煤炭資源,亂采亂掘,可他們也沒采過保險煤柱哇!我們可不能做連日本人都不敢做、不願做的事呀!」他懇求似的往下說著:「你們先不要放炮好不好?我立即掛電話給祁書記,我和他講!」

  區長被李傑的真誠感動了,同意了他的請求。

  電話從地下接到了地上,接到了老祁家裡,老祁火了,對著電話大吼:「李傑同志,有不同意見,你可以提,可以講,可以陳述,但是,絕對不能影響生產!這個班的炮放不響,我拿你是問!」

  老祁的聲音很大,許多人都聽到了。

  對方已摔下了話筒,李傑還呆呆地站著。突然,他聲淚俱下地道:「這個礦還能再采十年,十年呀!它不能這麼完,不能!」

  他扭頭往填滿了炸藥的工作面跑。

  「回來,回來,危險!」

  這時候,他是怎麼了?他對劉方的信仰怎麼一下子動搖了?他怎麼忽然覺著李傑是真理的佔有者?難道僅僅是對弱者、對弱勢力的同情和憐憫麼?不!他恍惚感到,自己的心和李傑的心跳到同一個節拍上去了。他愛黑圪墶溝,李傑也愛呀!是那樣奮不顧身地愛哩!假如他帶給黑兄弟的是死亡,那麼,他寧可和這位黑兄弟同歸於盡。

  他毅然摔下放炮器,也奔進了深遠的煤洞子裡。

  區長頓腳大罵:「奶奶的,都瘋了!放!給我放!」

  誰也不敢放。誰也不忍心放。

  「怕什麼?他們離工作面還遠呢,有一段安全距離,放!」

  放炮器終於按響了。

  幾百個炮轟隆隆炸開了,象壓抑已久的一串串悶雷,空氣在震顫,滾滾濃煙一瞬間灌滿了小小的煤洞,強大的氣浪將李傑和他都推倒了……

  假如還有些東西值得欣慰的話,那就是,他在最後的一刹那間終於醒悟了,朦朦朧朧地醒悟了,儘管他已不能挽回這個黑兄弟的命運了。

  幾天以後,三、四號大井的井架相繼傾斜,井眼擠扁了。黑圪墶溝煤礦在極其混亂的情況下慘淡經營了一年,勉強作了些小型回採,終於被迫放棄了,一九七八年冬,全部撤離到三百裡外的白河口新區。

  他作為礦工的一生,也因此結束了。

  大撤離那年,他五十四歲,又查出了矽肺病。他不願走了,也一下子覺著自己老了,再也不能拳打腳踢去開闢一個新天地了。他留在了這塊土地上,留在了這塊屬￿他、瞭解他的土地上。

  這裡,耗盡了他一生的精力和整整三十年最美好的光陰。這裡,埋葬了他的父兄、朋友和弟兄,埋葬著他的夢想和希望。在這裡,他四次受傷,砸斷過腿,燒傷過大半個身子,兩次被冒落的矸石打傷過胳膊。他生命的一部分已化作巷道,化作煤矸石,化作泥土,變成了永恆。他把生命的大部分留在這裡了,他不願帶著小部分遠走他鄉。

  開頭一年,他作為留守人員,以後,便辦了退休手續。

  他固執地認為,黑圪墶溝沒有死,只是睡著了。他還要等它醒過來後,向它講述自己的悔恨與內疚。他相信黑兄弟能原諒他,就象他能原諒它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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