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荒郊的憑弔 | 上頁 下頁
一〇


  就這樣,他和七名救護隊員、兩名共產黨員,組成了搶險突擊隊,冒險撲進了火巷,他們誰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活著回來,尤其是那兩名黨員,連氧氣也沒有。

  來來回回一折騰,半個多小時過去了,他們沖進火巷的時候,巷子裡的風都燙人,中央風井還沒停風,怕停風引起大面積的瓦斯爆炸,不停風,火助風勢,越燒越猛。大火已從南巷中部向縱深猛撲,巷子裡的供電系統被燒壞了,四處一片黑暗,他們頭上的礦燈象鬼火一樣暗淡無光,在濃煙中燈光照不出三米。如果地形不熟,誰也無法摸進去,摸進去了,也甭想摸出來。

  他一馬當先沖在最前面,一個救護隊員扯著他的手排第二,那個隊員的一隻手又扯著調度室的一位年輕的黨員,再往後,一個扯一個,組成了一道人龍。進了南巷不到百米,「撲通」一聲,那位年輕的黨員倒下了。一個隊員立即把他背回了三角門。

  火巷裡還剩八個人。

  他是那八個人中的一個。這就夠了。這足以使他驕傲一輩子!他的本職工作是採煤,不做這八分之一,不會有任何人來責備他。然而,他不但做了這八分之一,而且實際上成了其他七個人的領導者。

  前進到縱深一百五十米處時,他的工作服已多處著火,頭髮、眉毛也燒焦了。就在那樣情況下,他指揮大夥兒救出了第一批傷員,共計六人。

  六個人架著六個傷員出去了。他沒出去。這時,大巷裡所有木頭支撐的棚架幾乎全部倒塌,頂板冒落嚴重,他幾次險些被埋進冒落的矸石裡。

  好熱呀,好烤人呀!開始,他還感覺到身體的某個部位疼痛,後來,疼痛感便消失了。他的軀體仿佛失去了知覺。「救人,救人」,一個極簡單的意念,驅使著他在煙火裡掙扎,尋覓。他對這裡真熟,熟透了,沒有他,許多角落救護隊員們真找不到哩!

  這是在哪裡?好象是上溜子道。腳下踩到了一個軟軟的東西,是一個人,一個人的屍體。

  「快來,這邊來!」他喊。

  沒過多長時間,他昏迷過去了。

  睜開眼時,他已經躺在潔白的病床上,身邊除了醫生、護士外,還有好多熟悉的面孔。省局黨組副書記劉方也專程從省城趕來了。

  事後,他才知道,早上五點鐘,各礦救護隊的人趕來了,十幾輛救護車開來了,人民解放軍的工程兵開來了,空軍部隊派來了兩架直升飛機,四十多個傷員被飛機送進了最好的空軍醫院。火勢也被控制住了,封牆已經嚴嚴實實砌了起來,五具屍體也抱了出來……救護隊長李修銀被礦區公安局逮捕,後來判了八年徒刑,他成了救火英雄。

  劉方問他:「老韋,你有什麼要求麼?有,就提出來,這裡就是你的家!」

  他想了一下,想提出點什麼要求,可又有點不好意思。

  「說吧,我的同志哥,黨組織會千方百計地滿足你的要求的,只要這要求合理!」

  他喃喃開口了:「我……我想要十斤飯票,細糧的!」

  劉方扭過臉去不吭聲。

  「哦,老劉,我……我不要了!我知道,這要求是非份的……非份的。」

  劉方慢慢轉過臉來,深情地看著他,臉上一片模糊的淚光,淚水滴到了他的病床上,他的胳膊上。

  「韋黑子,我的黑兄弟,你要得太少了,太少了!」

  就在這年春天,他爺爺、妻子在放過特大衛星的皖北農村餓死了,兩歲的兒子被一個過路的好心人帶走了,再也沒有音訊。從此,他失去了自己的根,自己的希望和嚮往。

  這是他一生中遇到的最慘重的打擊。

  §第十二章

  兒子,他的兒子還活著麼?如果活著,該是二十四歲了,是一個拿得起放得下的男子漢了。他希望收養他兒子的是一個樸實、憨厚的普通農民,從小便讓他接近泥土,接近大地,在艱難而執著的開拓中播下一個和老子同樣堅強的信念,會在貧寒中發憤,在苦難中思索。

  他和兒子僅僅在一起生活過十四天。兒子剛生下時,他在礦上沒回去,第二年回去了,兒子已經一歲多了,兒子不要他,直往母親身後躲,他鼻子一酸,差點落下淚來。

  妻子指著他,告訴兒子:「這是爸爸,是那個每月給咱們寄錢、寄糧的爸爸。喊,喊爸爸!」

  兒子不予承認,逼急了,「哇」地一聲哭了起來。這個小強種!

  ……

  風沙在門外盤旋、衝撞、喧囂,額倫戈壁又發了瘋,仿佛要以巨大的力卷走這黑色土地上的一切。當頂的太陽被滿天沙塵遮掩了,空中只透出一片茫茫白色。老人將門窗關死了,獨自守在屋裡,到鎮上買糧的打算也放棄了。

  每個月,他要到鎮上那個小郵電所領取原單位匯來的勞保工資和糧票,要買足一個月的口糧,有時也到鎮上的酒館要只豬耳朵、豬口條喝上幾盅酒。郵電所的那個老收匯員認識他——老收匯員早先也在礦上幹過,一九六〇年礦區成立郵電所,後來隨郵電所一起分出去的。取出錢、糧,他常常和老收匯員聊一陣,然後,總是他請客,老收匯員醉。

  小理髮店的黑老張認識他。他每個月的二十七八號准來店裡剃頭。有時,黑老張正忙著,根本沒注意到他,他會突然從某個角落裡露出了臉,嘿嘿笑著,將一捆青菜,或者一捆小蔥摔到黑老張工具箱的旁邊,然後,不管後邊排多少人,便在理髮的大轉椅上一坐:「老張哥,拾掇一下。」

  黑老張立時忙活起來,認真起來,把他那顆花白的腦袋翻來覆去擺弄半天,邊擺弄邊和他開玩笑,直氣得熟識的顧客罵黑老張是黑王八。

  早兩年,他也愛到鎮委大院走走,到工業局坐坐。工業局四個局長他都認識。他們大都出身於自行車鋪、小白鐵鋪,對煤礦是陌生的,而他,偏偏給他們談煤礦,談黑圪墶溝,三番五次建議他們組織力量打開廢井,開採那地層下的邊角煤。局長們開頭倒是認真地聽,有時還在筆記本上記上兩筆,後來便不記了;再後來,連聽也不想聽了。

  他看出了他們的冷漠,便不再到工業局去了。

  有一次——是哪一年?他和老收匯員一起喝多了,在老收匯員的陪同下,直接找到了鎮委書記,那個鎮委書記歲數挺大,他向他述說了重新開採黑圪墶溝的計劃。老書記告訴他這是不可能的,小鎮沒那個力量,也不敢冒那個風險。最後,老書記扎扎實實地誇獎了他一番,對他的忠誠予以高度的評價。

  然而,他需要的不是這些。他對黑圪墶溝的感情,是這位老書記根本無法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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