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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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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喲!」 「這風門來!」 「嘿喲!」 「好他媽的重來!」 「嘿喲!」 「扛開它來!」 「嘿喲!」 「就走上窯來!」 「嘿喲!」 在這號子聲中,風門一點點扛開了,倚在風門口的小兔子第一個躥出了風門,緊接著倚在中間的二牲口也離開了風門。二牲口離開風門時,防了一手,他知道風門的力量很大,搞得不好,會把三騾子一人打到外邊,他抓住了風門的門沿:「快!騾子!快過來!」 風門被風鼓著,像匹野馬,拼命往回掙,二牲口一把沒抓住,猛然閉合的風門還是將三騾子的一隻胳膊給擠住了。 三騾子慘叫一聲,掛在閉合的風門縫上昏了過去…… 三騾子醒來時,已安然躺在二牲口身上。他那只被夾在風門上的胳膊已經斷了,肘關節以下的部位軟軟地掛落下來。他顧不得胳膊上的疼痛,掙扎著爬起來,對二牲口道:「二……二哥,走!咱……咱們走!」 他們又打開了第二道風門,然後,沿著斜巷向上爬;爬了約摸半裡路的樣子,又一堆冒落的矸石,將他們的去路擋住了。 他們不得不再一次和這些冒落的矸石作戰! 他們從死亡地獄爬到了這裡,爬到了希望的邊緣上,他們已取得了一個又一個的成功,他們馬上就可以做自己生命的主人了,他們不能在這最後一堆阻礙物面前失去勇氣! 他們瘋狂地撲到了面前的堵塞物上,用最後一點殘存的力氣拼命扒了起來。 然而,他們畢竟經歷了太多的磨難,畢竟都奄奄一息了,面前的矸石、煤塊對他們來說是太沉重,太沉重了! 小兔子第一個意識到了這一點,扛開風門給他帶來的欣喜又被深深的絕望取代了。他痛苦地想:也許這裡就是他們最後的墓地,也許他們誰也不能走出這塊墓地了…… 他又一次想到了吃人與被吃! 他不再那麼賣力了,他儘量躲懶,只把身下的矸石撥得嘩嘩響,卻決不像二牲口和三騾子那樣把最後一點力氣都使出來。 二牲口和三騾子很快便發現了這一點,他們撲過來揍他;他便往斜巷下面滾,躲在黑暗中支起耳朵聽他們的咒駡聲,也聽他們的幹活聲。他很清楚,他們的生命是聯在一起的,他們扒通了道路,也就等於他扒通了道路;他們出得去,他也就出得去;他不能為此耗費寶貴的力氣,他的力氣要用在關鍵的時候,用在最後走出斜井的道路上。 他依然覺著自己有被吃掉的可能。 他認為,他們說他不賣力,是在為吃他尋找藉口!尋找理由! 他們真壞,他們吃人還要找理由! 那個頑強的、不屈不撓的念頭又在他腦海裡浮現出來:「你們吃不掉我!我要吃掉你們!我要吃掉你們!」 萬萬想不到,就在他想到這一切的時候,前面的黑暗中傳來了二牲口驚喜的喊聲:「通了!扒……扒通了!」 公司大門被攻下之後,戰爭變成了屠殺,大兵們像發了瘋的屠夫一樣,在礦區內橫衝直撞。他們端著發熱的鋼槍,瞄著所有不戴軍帽的腦袋開火,幾個未及逃出礦區的大華公司的礦師、職員也莫名其妙地吃了他們的槍子兒。他們不但沖著活人開槍,就連躺在地上的屍體也不放過——據說他們吃了這些「屍體」的虧,有些未來得及撤退的窯民,乾脆躺在地上裝死,等他們沖到面前,就跳起來和他們拼殺…… 滅絕人性的殘殺導致了大兵們狂熱的毀滅欲,他們用手榴彈把機器廠的一台台好端端的機器炸了,他們用槍彈把懸在礦區大道兩旁的一盞盞路燈打碎了,他們用槍托子把一塊塊窗玻璃、一扇扇門,全搗了個稀巴爛。 整整一天,槍聲都沒有停下來。 在這一天中,鎮上的一些女人分成幾股,不顧一切地湧進了礦區。連續幾天殘酷的戰爭使她們感到害怕了,她們焦躁不安,坐臥不寧,她們關心著她們的男人,男人們的安危維繫著她們的命運;她們要衝出去,找她們的男人;她們要找到她們的男人,把他們從戰場上,從瘋狂的廝殺中拖回家! 鮮血擦亮了她們的眼睛。 她們突然發現:她們原來並不需要戰爭!戰爭是那些需要戰爭的人們強加給她們的!尤其是在對李四麻子的大兵、對紅槍會的增援失去了信心之後,這念頭更加強烈了…… 大洋馬和小五子是在鉛灰色的暮靄覆蓋了硝煙彌漫的礦區以後,隨著田家區的一幫娘兒們一起湧進礦內的。一踏上礦內那熾熱的土地,她們的心便一陣陣緊縮,她們恍惚走進了一個陌生而又恐怖的世界。她們的腳下橫七豎八地躺著一具具窯民和大兵的屍體,那些屍體上嵌著彈洞,淌著鮮血。四周的空氣裡充滿了濃烈的硝煙味和刺鼻的血腥味。槍聲還在礦區的腹地和西護礦河方向響著,一個個黃狗似的大兵三五成群地貓著腰朝那些響槍的地方奔跑著。他們手中的槍筒上冒著白煙,槍刺上沾著鮮血。他們哇裡哇啦瞎喊亂叫著,邊跑邊不停地向黑暗中的什麼目標打著槍,槍膛裡迸飛出的子彈帶著「嘶嘶」的鳴叫,在漆黑的夜幕中劃出一道道白亮的細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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