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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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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牲口一腳將小兔子蹬到了一邊,又從那側煤幫往這邊摸。小兔子的舉動,加深了他的懷疑,他斷定那塊救命的馬肉,就藏在這黑暗中的一個什麼地方。 然而,他摸了半天,摸得一頭一臉的煤灰,摸得渾身是汗,還是沒有摸到。這一次,輪到他發火了,他用兩隻乾瘦如柴的手牢牢抓住小兔子的肩頭,拼命搖撼著,像搖一段沒有生命的朽木似的。他的喉嚨裡發出了一陣「呼嚕、呼嚕」的可怕的異響。他用變了腔的聲音吼道:「肉呢?肉呢?肉……肉在哪裡?」 小兔子嚇傻了。他認定二牲口是餓瘋了,他不敢再說那塊肉不存在了,他怕他會掐死他:「肉……肉……肉在……在……在前面的水溝旁邊,在……在一塊大矸石下面,我……我……我……」 二牲口的手鬆開了:「快,快去拿!快……快去!」 二牲口一鬆開手,小兔子便迅速向前爬去,爬了幾步之後,站了起來,跌跌撞撞地跑了。跑了好遠、好遠,才回頭喊:「二……二哥,真……真的沒有肉了,你、你……你快走吧!我……我也走了!」 二牲口憤怒而絕望地喊:「我……我剝了你個狗……狗娘養的!」 繼而,二牲口又狼嚎一般地哭了起來,邊哭邊道:「小兔……兔子,嗷嗷,等……等……等……等我,扶……扶我一……一把!別……別把……把我一人扔……扔在後面!嗷嗷嗷……」 小兔子裝作沒聽見,他扶著煤幫前的一根根棚腿,小心翼翼地向前摸去。他像個狡詐的狐狸似的,警覺地支楞起兩隻耳朵,一會兒聽聽前面的聲音,一會兒聽聽後面的聲音。他打定了主意,既不能走得太快,也不能走得太慢;既不能讓走在前面的三騾子抓住,也不能讓跟在後面的二牲口抓住。 他要吃掉他們,而決不能被他們吃掉! 他希望走在前面的三騾子先倒下去。他的耳朵一直在緊張地捕捉著從前面遙遠的黑暗中傳來的三騾子的腳步聲,他的耳朵變得出奇的好。長期的黑暗,使人的視力退化了,他的眼前除了偶爾閃過的一片片旋轉的金星外,幾乎再也看不到什麼東西;而他的耳朵卻因此而進化了,他的耳朵現在能聽見幾十丈以外的一點很小的響動。他的耳朵跟蹤著三騾子的腳步聲,捕捉著夾雜在這沉重腳步聲中的一陣陣艱難的喘息。他一次又一次地根據自己跟蹤、捕捉到的聲音來推斷他們彼此相隔的距離和三騾子可能倒下去的最後時間。 他心裡浮現出一個頑強的、不屈不撓的念頭,這念頭隨著他腳步的每一次邁動、隨著他的每一次喘息,變得越來越強烈了,到後來,這念頭竟變成了一堆火,一盞燈,一輪生命的太陽! 「你們吃不掉我!我要吃掉你們!」 他反反復複這樣想著。他覺著自己的身體好得很哩!他覺著自己還可以拼將全部力氣,和身前、身後的這兩個要吃人的人進行一場嚴酷的廝殺,格鬥!他斷定二牲口和三騾子都要吃他。三騾子扼他脖子時的兇狠勁,二牲口掐住他肩頭時的瘋狂勁,使他想起來就感到後怕,他想,若是他們當時一齊撲上來將他按倒,他的小命就葬送了!他身上的皮肉,現在就不會再完整地貼在他的骨頭上了! 他們失去了一個吃掉他的機會! 現在,輪到他來尋找機會吃掉他們了! 在關注著三騾子的同時,他也沒有忘記走在他身後的二牲口。他將自己的腳步儘量放輕,使前面的三騾子和後面的二牲口都摸不清他的動向。他一下子想起了二牲口的許多壞處。這一路上,二牲口打過他多少次呀,他竟把他打昏過兩次,他早就沒安好心了!他早就想打死他,少個拖累;他那會兒打不過二牲口,這會兒卻不一定打不過了!他能打過他,說不定還能吃了他!這沒有什麼不合理,他小兔子是在實行正義的報復!二牲口如此對待他,他為什麼還要認這個本家二哥呢?至於三騾子,那就更不用說了。他們胡家沒有一個好東西,就沖著田、胡兩家幾十年的世仇,他打死他,吃他的肉也是合情合理的! 自然,他更希望二牲口和三騾子之間展開一場搏鬥。如果他們能幹起來,他就不必費什麼精力了!不管誰打死了誰,對他都會有好處的! 他注意著二牲口的腳步聲。二牲口的腳步聲比三騾子的腳步聲要沉重得多,他因此判定:二牲口先倒下去的可能性要比三騾子大得多。有一次——當他扶著一根歪斜的棚腿喘息的時候,他聽到身後「撲通」一聲,心中一陣狂喜,以為二牲口終於不行了,他想摸過去看一下。可還沒等他轉過身,二牲口又氣喘吁吁地爬了起來,可憐巴巴地喊:「騾……騾子!兔……兔子,等……等……等我呀!」 從二牲口的呼喊聲中,他又判斷出,二牲口還能勉強支撐一段時間,一時半會兒還不會徹底倒下。他失望地扭過身子,又木然地向前走了。 前面依然是永恆的黑暗。 三騾子最先摸到了那扇又寬又大、又高又厚的風門。最初,他沒意識到這扇風門對他意味著什麼,他甚至沒有意識到他摸到的是風門,他以為是一個機器房的大門。他用肩膀扛了一下,想扛開門,走進裡面歇一下。然而,扛了幾次,他也沒扛動,門裡面有一股強大的、具有彈性的力量將門壓死了。這時,他才猛然想到:這是一條主風道的風門,他一下子想起了斜井,想起了通往地面的道路。他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周身熱血一下子升到了腦門,他那乾枯的、深深陷下去的眼窩裡湧出了熱淚。他緊緊抓住風門上的鐵把手,才沒讓自己的身子倒下去。他想向身後的二牲口和小兔子喊,可嘴唇動了半天,嘴裡也沒發出一點聲音。 他又試著扛了一下。 風門支開了一道小縫,槍彈一般堅硬的風從門縫裡鑽了出來,幾乎將他推倒在地。他的身子晃了一下,離開了風門,風門又「啪噠」一聲死死合上了。 他轉過身子,倚在風門上喊:「快,快來呀,我……我們走到斜井下了!這……這裡是……是風門!」 是的,這是風門。 這是生命之門。 這是希望之門。 他的喊聲給了小兔子和二牲口極大的刺激,黑暗的巷道裡響起了一陣陣滾爬、跌撞的聲響,響起了小兔子和二牲口帶著哭腔的呼應:「來……來了!我……我們來了!」 「騾……騾子!來……來扶我一把!」 三騾子一下子慷慨起來,他不再顧惜自己的體力,他離開風門,順著巷道的一側向回摸,摸到二牲口之後,將他的一隻胳膊架了起來。 他們三個人在這道生命之門下面會合了。 他們用肩頭、用臀部、用脊背緊貼著這扇風門,一齊用力。 風門支開小半邊,沒容他們用腳抵住,又「啪」的一聲關嚴了。 小兔子被打回來的風門撞倒在地上。 小兔子躺在地上大笑起來。 二牲口和三騾子也大笑起來。 陰森的巷道裡充滿了生命的歡娛、生命的笑聲! 三個人的肩頭、脊背、臀部又緊緊貼到了風門上。 二牲口喝起號子,三騾子和小兔子跟著呼應:「夥計們來!」 「嘿喲!」 「齊使勁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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