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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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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摟住他的太陽睡著了。 睜開眼時,他才發現,他摟住的不是他的太陽,而是他的母親。他的母親把他攬在懷裡,正用手撫摸著他的頭髮,輕輕向他說著什麼;母親身邊還站著一個男人,這個男人恍惚是他的父親。他從母親懷裡掙扎著坐了起來,撲到了父親面前,向他講述了母親的不貞,講述了另一個佔有他母親的男人,講述了那風雨夜中的一幕……父親發怒了,又像往日喝醉了酒那樣,揪住母親的頭髮,和母親扭打起來。 又過了一會兒,那個不要臉的男人跑來了,和母親一起打他父親;他上去給父親幫忙,打那個男人,那個男人飛起一腳,將他踢出了大門。他出了大門,便像鳥兒一樣,在空中飛,他的兩隻胳膊變成了鳥兒的翅膀。他飛呀,飛呀,飛到了那個掛綢布燈籠的地方……那地方好像不是窯子,可他卻在那地方看見了小二姐,他早就想著和她玩一玩了,為此,他曾暗地裡扣下了幾班工錢。可母親發現了,把他罵了一頓,把他扣下的錢也給翻走了,他不知道母親是怎麼找到他藏錢的地方的,他藏錢時,母親並不在跟前呀! 他這次是帶了錢的,錢是從哪裡來的,他不知道,反正口袋裡有錢。 他站到了小二姐面前,怯怯地去拉她的手,小二姐忸忸怩怩的,沒有拒絕。於是,他便去扒她的衣裳。他第一次看到了一個成年女人身上應有的一切……他像個老嫖客一樣,趴了上去…… 在這最愉快的時刻,涼颼颼的巷道風將他吹醒了,他的身上黏黏糊糊濕了一片,他這才明白過來,他是倚著棚腿睡著了,做了一個有關太陽、有關母親、有關女人的夢。 也就是從這時候開始,他的小便失禁了,那玩意兒竟像個破水桶似的,滴滴答答地漏個不休,使他的兩條大腿變得濕漉漉的。 走走,歇歇;歇歇,走走;他獨自一人,又將許多黑暗拋到了身後,他一次又一次想到:他要死了,他快要死了,可卻總也死不掉。每一次倒在地上的時候,他都覺著自己再也爬不起來了;然而,每一次爬起來的時候,他又覺著自己還能走下去。 餓得實在受不了的時候,他就吃支撐巷道的腐朽木頭,吃腳下踩到的面矸子。他還拼命喝水,只要在巷道的水溝裡發現了水,他就俯下身子喝個夠。他自以為多喝水,就能幫著消化吃進肚裡的木屑和石粉,自己的生命就可以多維持兩天。 然而,始終沒有出現奇跡。一路上,他再也沒摸到一個活著的人,沒摸到一具人的屍體,他摸到的除了棚腿、矸石,就是連綿不斷的煤壁。 他幾乎完全絕望了。 在這絕望之中,他又想起了二牲口和三騾子。他不知道他們是死、是活?他希望他們活著,希望他們從後面的黑暗中趕上來。在那條水巷裡看見窯神爺的時候,他恍惚聽到過身後的水聲,他癡迷地想:這蹚水的人或許就是二牲口和三騾子呢;如果是他們,那該多好呵!如果他們當中有一個人在掙扎著走到他面前的時候,突然倒下成為一具屍體,那就更好了…… 不管餓到什麼程度,三騾子都牢牢記著那些有經驗的老窯工給他說過的話:「面矸子不能吃,那玩意兒是要吃死人的!」他不吃面矸子,他吃腐朽道木和巷道木的木渣,他把那木渣撚成面,和著水溝裡的黑水,一把把硬吞下去。 他很後悔。早知帶在身上的馬肉會被那幫餓狼們搶去,那他就根本不該主動去和他們打招呼,或者他應該讓自己先吃個飽。如果,一次吃飽了,即使沒有水,他也能支撐六七天哩! 他和二牲口都沒想到那幫餓狼會搶他們的馬肉,更沒想到,他們會這麼兇狠地揍他們!現在回憶起來,他還感到後怕,他揣摩,那幫餓狼本來就不安好心!他們是要算計他們的性命的!在扭打時,他們當中的一個人就使勁咬住他的肩膀,險些將他肩膀上的一塊肉給咬下來。他和二牲口嚎叫著逃出了洞子,逃到了大巷裡,蹚著水遊到了幾乎沒頂的兩架棚子下面。他抱著一根棚梁,二牲口抱著身邊的另一根棚梁,硬是在冰冷的黑水裡泡了很長很長的時間。那時節,他們真怕呀,前面是沒頂的水巷,後面是一幫喪失了理智,喪失了人性的惡狼,他們既不能退,又不能進…… 後來,兩隻胳膊都累酸了,兩隻手都發麻了,他們才想起了小兔子。他們斷定小兔子不會往回跑,他一定是順著水巷遊了出去!若是小兔子遊得出去,他們也可以遊出去!他們試探著向前蹚,貼著煤幫、貼著棚梁,蹚到黑水沒頂的地方,他們就一憋氣潛入了水底…… 竟然遊了出去。 沒頂的那段巷道總共不過三四棚,也就是十三四步的樣子。 他們又向前遊了一陣。漸漸地,腳下的水淺了,從胸脯退到腰際,又從腰際退到大腿、退到腳踝。 他們的腳又踏到了滿是煤粉、矸子碴的道路上,他們又搖搖晃晃地上路了。 這次上路後,三騾子仿佛變成了另一個人,他的感情仿佛全被浸泡在那水巷的黑水裡了,他變得冷冰冰的了,一路上,幾乎再也不願多說一句話,即使是二牲口和他講話,他也不理不睬。 在最初的一段時間裡,他們都還希望能趕上小兔子,能和小兔子一起,分食他帶出的馬肉。然而,走了很長、很長時間,也沒見到小兔子的影子,他們開始惡毒地詛咒這個可惡的小狼羔子。他們認定這個狡猾的混小子帶著救命的馬肉獨自逃了,他用不著他們了,把他們甩了。 在第一次吃朽木粉的時候,三騾子惡狠狠地罵:「日……日他娘!我……我逮著小……小兔子這雜……雜種,非吃他的肉不可!」 二牲口道:「這狗……狗崽子也……也太沒良心!我……我……也……也得扒他的皮!」 這是他們走出水巷之後惟一的一次對話,此後,他們彼此再也沒說過什麼,仿佛像兩個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一樣,各自憑著自己的力量,在黑暗中氣喘吁吁地向前掙扎著,走著。 誰也幫不了誰,誰也不想幫誰,他們的感情已經完全麻木了,存在的只有求生的本能。 好在走出水巷之後,大巷變得寬闊起來,他們的腳下又出現了走馬車的鐵道,巷道裡再也沒有什麼堵塞物,他們也無須齊心協力去對付什麼了。 三騾子的體力顯然比二牲口要好一些,在後來的一段時間裡,他一直走在前面。他走走歇歇,以聽到二牲口的腳步聲為原則;等二牲口追上來以後,他又拔腿向前走去,要是聽不見了,他就停下來等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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