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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他攥住口袋裡的手槍,拉開臥房的門,沖過了過道,來到了客廳門口:「住手!都給我住手!」

  兩個正在翻箱倒櫃的大兵愣住了,他們相互看了一眼,其中一個滿臉大鬍子的大兵,將盒子槍的槍口對準了他,蠻橫地道:「你……你是什麼人?」

  他冷冷一笑道:「我是陳向宇!」

  那大鬍子眼一瞪:「胡說,老子不認識你!」

  另一個瘦瘦的大兵道:「是的!四哥,是陳……陳……陳向宇,我……我見……見過的!」

  「老子沒見過!老子不認識!」那大鬍子一邊用槍口對著他,用眼睛盯著他,一邊對那瘦子說:「二臭,你翻!你他媽的繼續翻,值錢的全他媽的拿走!」

  他這時還不想動用武力,他怕這會嚇著四姨太春雪,便故作糊塗地道:「你們不是要軍餉麼!走,跟我走吧,跟我到張旅長那裡去,李公沒給的餉,由我來給,我讓公司財務股給你們!」

  那大鬍子眼皮一翻道:「你他媽的閃開,少管閒事,否則,別說老子不仗義!」

  他看清了,這是兩個亡命之徒,他們大約看到大華公司氣數已盡,想在這混亂之際撈一票子了。這是令人不能容忍的,不要說為了大華公司,為了李士誠,就是為了一個人的良心,為了一個男子漢的尊嚴,他也不能容許他們在這裡胡作非為。

  他厲聲道:「你們這樣幹,就不怕張旅長知道麼?你們是軍人還是土匪?」

  「張旅長,張旅長算他媽的熊!他狗日的自然用不著來這一手!日他媽的,有人給他送,老子沒有,老子就得撈一點兒,老子不能光替你們賣命!」那大鬍子又叫。

  他火了,怒喝道:「你們太放肆了!走!都給我走!我數五下,我數到五,你們還不給我退出大門,就別怪我不客氣!」

  不料,沒等他數到五下,那大鬍子便扣動扳機,沖他開了槍。他早就防著他這一手,在那大鬍子扣動扳機的一瞬間,他閃身躲開了。閃過身子的時候,他從口袋一把掏出手槍,出其不意地對著大鬍子開了一槍。這一槍,正中大鬍子的腦門,大鬍子慘叫一聲,倒斃在地上。

  那個瘦子馬上將長槍抓到手上,可還沒容他拉開扳機,陳向宇抬手又飛起一槍,將他也打翻在地。

  「混帳東西!大華公司還沒有倒閉!」

  望著地上兩具血肉模糊的屍體,陳向宇憤憤地罵著。這時,他突然覺著,他今天的舉動是代表了大華公司,代表了李士誠的。他突然發現,自己對這個面臨絕境的煤礦公司竟是那麼一往情深,好像他生命的一部分已溶入了這家公司絕望的歎息之中。

  四姨太春雪簡直嚇昏了,她不顧趙媽在跟前,便一頭撲到他的懷裡,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他讓她伏在自己懷裡哭了一會兒,然後,鎮靜地道:「起來,快起來!把這兩個死狗扔到後花園的井裡去!放在這兒要惹麻煩的!」

  他和趙媽一起,將兩個大兵的屍體扔到了井裡,又用一塊大石板將井口遮嚴了。最後,他向趙媽鄭重交代道:此事,決不能張揚出去。

  老實的趙媽一個勁地點頭。

  「好吧,現在,咱們該來吃點什麼了吧?」

  他儼然一副一家之主的派頭,在客廳裡的方桌前坐下了,仿佛剛才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小兔子覺著自己快要死了。他感到自己身上的每一個部位都不太對勁。小便失禁了,兩條赤裸的大腿內側總是濕漉漉、黏糊糊的;脖子也變得軟綿綿的,好像已無力支撐他那沉重的腦袋。他眼前時常冒出一片片旋轉的金星,耳旁時常響起一種單調的、令人心煩意亂的嗡嗡長鳴聲。他的步履不再像以前那麼靈活了,居然變得踉踉蹌蹌起來,每向前掙扎一步,都要付出許多精力。虛弱的汗水從他身上的汗毛孔裡滲了出來,頭上、脖子上、胸脯上,一直到腰上、腿上、腳面上全都是汗津津的。他發著燒,喘息得很厲害,每向前走一小段,就要扶著棚腿「呼哧」、「呼哧」地喘上一陣,好像吸進肺腑的空氣總是不夠用似的。

  他認定自己快要死了,他覺著,他生命的漿汁正隨著他腳步的每一次邁動,隨著他身體的每一次搖晃,在悄無聲息地、一點一滴地滲入腳下這條黑暗的道路裡。他覺著,他不是在一條實實在在的道路上行走,而是在一張巨大的、沒有邊際的蜘蛛網上掙扎。他的腳很沉、很重,好像總是牢牢粘在蜘蛛網的黏液裡,他似乎再也無力從這張網裡掙脫開去。

  在前面等待他的,是命運的毒蜘蛛,它正悄悄地潛伏在一片黑暗中,等待吃掉他!只要他倒下去,它一定會吃掉他的!

  他不能倒下去。

  他似乎忘記了身上的傷痛、忘記了饑餓的肚皮、忘記了已經經歷過的一切痛苦的磨難,機械地向前走著;只要雙腿還能支撐住他的身軀,他就要一直走下去,直到生命的最後一息。

  然而,他搖搖晃晃的身軀在黑暗中卻一次次撞在棚腿上、煤幫上,他一次次倒在潮濕的地下;每到這時候,他便趴一會兒,喘息一下,爬起來再走。

  他希望在這充滿險惡的生命旅途上能夠出現一點奇跡:他渴望能碰到一個比他更弱小的瀕臨死亡的人,甚至渴望能碰到一具人的屍體。他無數次地想像著,如果真的出現了這種奇跡,那麼,他就要像狼一樣地撲上前去,撕它的皮、扒它的肉,或者乾脆咬斷它的喉管、吮它的血……他敢麼?也許……也許他是敢的,黑暗中什麼也看不見,他就把他當作一匹死馬、一匹死騾子……

  從那條沒頂的水巷子裡鑽出來的時候,他把用布條紮在腰上的最後兩條馬肉給弄丟了。他不知道把它丟在了哪裡,他想再回水巷去找,可試著往回摸了幾步,他就停住了腳。他知道,重新找回他的馬肉幾乎是不可能的,水巷很長,中間有一小段地方黑水沒了頂。他也許就是在那段黑水沒頂的地方弄丟他的馬肉的。他記得,那一瞬間,他又看到了他的窯神爺,窯神爺向他招了招手,他就一個猛子紮了下去……從水裡勉強探出頭時,馬肉好像已經丟了,不過,那時候他沒有注意,他在急切地尋找那個藍面孔——他的窯神爺,他找了好久也沒找到,等到想起拴在身上的馬肉時,馬肉已經不存在了。

  這真是件意想不到的事。

  他是為著保住這點馬肉,才從那個避風洞裡逃出來的;可逃出來以後,竟丟了他的馬肉!

  他想哭,但哭不出來,他似乎已不會哭了。他眼裡早已流不出淚了。他呆呆地倚著煤幫站了一會兒,像是一隻迷了路的羔羊,不知道該把自己的腳步邁向哪裡。繼而,他感到渾身發冷,他順著煤幫軟軟地坐了下來,身體儘量往一根長著黴毛的木頭棚腿上靠,靠在那根棚腿後面,他迷迷糊糊地又走進了另一個世界……

  他看見了他那失落已久的太陽。他的太陽又圓又大,像一個著了火的兔子,從一個深深的、看不見底的山谷裡火爆爆地蹦了出來,蹦到了他家的院子上空,蹦到了他家的屋頂上。他的面前一片光明,他感到渾身暖洋洋的。他把兩隻乾瘦的、沾滿煤灰的手伸向了太陽,手掌上馬上感覺到了太陽的溫暖。太陽卻是躁動不安的,它開始向空中升騰;他哭了,他不讓太陽離去,他再也不願和他的太陽分開了,他撲過去摟住了他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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