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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趴在礦門口麻包後面的窯工們,在田大鬧指揮下也開火了,他們幾乎用不著精確瞄準,便一槍一個地射中了目標。沖在前面的大兵們一片片倒在大石橋前面的開闊地上。沒被打中的大兵們也趴在了地上,有些狡猾的傢伙伏在死屍後面向窯工們射擊。

  督陣的軍官們不准衝鋒的士兵向後退卻,前面的大兵倒下後,後面的人又蜂擁而上。他們沖上前後,也趴在地上,不斷地向礦門方向射擊。繼而,這些趴在地上的大兵們又像爬蟲一樣不斷地向前移動,有十幾個人已接近了大橋的橋面。

  麻包掩體後面的一些窯工發現了這一情況,瞄著這些伏在地上的大兵們開槍了。這些大兵們翻滾著身子往橋下躲,幾個人被射中了,倒在石橋旁邊,另外幾個人卻躲到了槍彈打不到的橋下。

  躲到橋下的大兵向橋面上扔手榴彈,炸得大石橋像打了擺子似的,不住地顫動。麻包後面的窯工便將點著藥撚子的炸藥塊接二連三地往橋下扔,炸得護礦河裡的黑水四處飛濺,卻沒炸著那幾個大兵。

  田大鬧急眼了,他知道,這幾個躲到死角裡的大兵是不可忽視的隱患,他們距離麻包掩體很近,搞得不好,他們一顆手榴彈命中了掩體,這大門就守不住了。

  他抓起兩個炸藥包沖出了掩體。

  一個窯工喊:「大鬧!不行,太危險!」

  大鬧沒聽見,他一步跨過麻包,馬上倒臥下來,迎著衝鋒的大兵向橋面上爬,爬了沒幾步,便滾到了橋面一側的石欄杆旁,在石欄杆旁,他將一塊炸藥的藥撚子點著了,瞄準方向,奮力拋到了橋下。

  由於用力過猛,炸藥在河沿反彈過來,沿著河堤落到河裡,再一次掀起了一股水浪。

  他準備點第二個炸藥包。可就在這時,橋下摔上來一顆「撲撲」冒煙的手榴彈,手榴彈就在他身邊滾。他當即丟下炸藥包,將那顆手榴彈抓過來,拋到了橋下。隨著「轟隆」一聲巨響,他看到了一枝飛到河沿上的鋼槍,繼而,又看到一頂帽子落到了護礦河中。

  他成功了。

  他開始往回爬,可就在他躍身翻過麻包掩體時,一顆從背後飛來的子彈,將他的胳膊擊中了……

  貢爺在門樓上把這一切看得十分真切,他興奮地對身邊的槍手們道:「看看大鬧,你們都看看大鬧!這他媽的才是漢子哩!就這麼幹!就得這麼幹!咱們拼死也得守住,大兵們攻進礦,咱們都活不了!不是咱們要打他們,是他們要打咱們!咱們堅持住,李四麻子他們就會來支援我們的!打,爺們,都給老子好好地打!」

  貢爺的聲音很大,憋得臉都紅了,可由於槍聲太響,槍手們都沒聽見。不過,沒聽見也不要緊,他們心裡都明白貢爺在講些什麼。貢爺在這種時候、這種情況下,依然守在他們身邊,依然和他們一起作戰,這對他們來說就意味著信心和希望!他們不怕死——貢爺都不怕死,他們為什麼要怕死呢?

  死傷的弟兄很多。在大兵們強大的火力攻勢下,不斷地有一些弟兄們倒下,這座門樓樓堡上的槍口開得太大,密匝匝的槍彈難免不飛進來一些,而子彈一飛進來,就百分之百傷人。從那日戰鬥打響到今天,據守門樓的弟兄死傷不下二十人。而今天就更厲害了,從攻擊開始到眼下,已有五人死亡,四人受傷——貢爺也差一點兒再次受傷哩!

  大兵們今天簡直是發了瘋,他們不像往日那樣,有規律地一日組織三兩次進攻,而是從一早起就攻個沒完;支在屋脊上的幾挺機槍一直都沒斷過氣,一連聲地吼著,仿佛子彈總也打不完似的!看光景,這些大兵們是不惜血本了,不一氣攻下大門,他們是不會罷休的。

  貢爺自然看出了這一點。六七天的仗打下來,貢爺知識見長,幾乎成了一個真正的軍事家!貢爺命人向防守四面護礦河的各團團長們傳話,讓他們火速調一些槍手和子彈過來增援。同時,貢爺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準備在礦門失守後,撤往以主井和斜井井口為中心的第二道防線。這道防線在戰爭爆發之後已著手佈置,環繞主井口和斜井口挖了近千米長的溝壕,退到那裡,守住溝壕也還能頂他個三天、五天!貢爺叫傳話的人通報各團團長,一俟礦門失守,即往第二道防線撤,在那裡固守待援。

  射向大門口的火力愈加猛烈了,一顆顆手榴彈在大石橋四周不斷地炸響,大石橋被炸塌了一角,一側的石欄杆也被炸倒了。不要命的大兵們滾著,爬著,一片片、一群群向橋面上逼,守衛大門的窯工們傷亡慘重。

  貢爺氣紅了眼。在身邊的又一個槍手倒下之後,貢爺抓過了一枝發燙的槍,親自蹲到槍眼下,向大兵們射擊了!

  然而,貢爺眼神兒不好,可惡的大兵們又趴在地上不停地動彈,貢爺昏花的眼前老是黃乎乎的一片人影,竟不知往哪兒打好。瞄了一會兒,貢爺勾響了第一槍。

  這一槍貼著石橋前面的地皮栽進了泥裡。

  貢爺有了點羞慚,貢爺很認真地瞄準了一個沒戴帽子的大腦袋,牙一咬,眼一閉,又勾了一槍。

  這一槍卻又沒打中。那個大腦袋依然在離地半尺的空中晃動,那腦袋上的黑頭發在一起一伏地甩著。

  貢爺恨得直咬牙,他簡直忘記了自身的安危,竟伏到槍眼上,露出大半個身子,將槍口壓低,沖著那腦袋又開了一槍。

  打中了!

  貢爺看到那個混帳的腦袋一下子跌落在地面上,他的腿抽顫了一下,趴在地上不動了。

  貢爺高興地叫了起來:「奶奶的,打中了!打中了!」

  這確是一件很快活的事,看著自己槍膛裡射出的子彈像玩一樣在人家腦袋上鑽了一個洞,自己的偉大和人家的渺小便同時顯現出來了,偉大者自然會得到一種精神上的空前滿足。

  貢爺打出了興致,開始一槍槍製造自己的偉大。

  這時,增援的人們又送來了兩箱子彈,受了傷的槍手們被新來的槍手們接替了下去,攻到石橋附近的大兵們再一次被迫停止了向前逼近的奢想。

  然而,就在這時,一個意外的情況出現了:從分界街上湧出來的大兵們躲在一大群鎮上的女人、孩子後面,一點點向大門逼近……

  一個軍官模樣的人得意地喊:「窯工弟兄們,交槍吧!交了槍,張旅長免你們一死……」

  那些女人和孩子們也哭喊著,懇求窯工們不要開槍。

  貢爺傻眼了,貢爺不知道該怎麼應付這複雜的局面。

  大門口反抗的槍聲一下子停息了下來……

  陳向宇躺在李士誠臥室的鬆軟的大床上睜開了眼睛,他並不急於起床,他坦然得很,他眯著兩隻眼睛看那床前的陽光。陽光是從沒遮嚴的窗簾縫隙中溜進來的,暖暖地映照在床沿和床前的地板上。窗前的梳粧檯前,那個伴著他胡鬧了一夜的女人正在對著鏡子梳頭,他看到了她披在肩上的黑髮,看到了她裹在半透明的真絲睡衣裡的肉體,他的心裡又隱隱產生了一絲衝動,他想跳下床去,再一次摟住她,將她抱到床上……

  然而,他沒動。

  他懶得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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