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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二老爺呆呆地佇立著。在兩隻火把的照耀下,他仿佛是一尊古銅色的神像。

  二老爺昏花的老眼裡又一次滾出了渾濁的淚珠,淚珠很響地落在腳下的土地上……

  這場窯民與政府、土地與礦井的戰爭,斷斷續續進行了七天。七天中,配備著輕重武裝的兩個團的正規軍隊,在倉促上陣的、近乎烏合之眾的窯民面前一次又一次顯示了自己的無能為力。他們前前後後、大大小小,發動了不下三十次進攻,可依然沒有攻進礦區一步。這對佔領礦區的窯民們來說,無疑是一個勝利,是一個了不起的奇跡;而對於士兵們來說,則是不折不扣的奇恥大辱!他們是軍人,他們是以戰爭為職業的軍人,他們是強化國家統治的暴力工具,他們沒有理由敗在這幫瘋狂的窯民面前!他們開頭並不承認這是戰爭,他們固執地認定:他們是在剿匪,他們是在努力恢復田家鋪應有的秩序。

  戰爭進行到第三天的時候,他們終於搞清楚了窯民手中槍彈的來源,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們的對手不僅僅是這幫騷動的窯民,他們的對手還包括李四麻子、包括盤踞大青山的土匪張黑臉,甚至包括三縣紅槍會——有消息說,三縣紅槍會已在總老師範老五的鼓動下秘密集結了,隨時有可能開赴田家鋪。他們這才警覺起來,這才意識到,他們是在進行一場艱難的戰爭。

  戰爭,說穿了是一種擴大了的搏鬥,是武裝集團之間的群體搏鬥,是一方迫使另一方接受自己意志的搏鬥。

  這種搏鬥是殘酷的,是以鮮血和生命為代價的。七天的交戰中,僅他們一方就死傷了不下一百餘人。窯民方面死傷多少,他們不知道——他們沒有必要知道,但他們可以想像得出,有道是「傷人一千,自損八百」,窯民們的傷亡人數決不會在他們之下。他們這時產生了一絲困惑,他們不知道為什麼要進行這場奇妙的戰爭,他們既不代表礦井,又不代表土地,在這場礦井與土地的戰爭中,他們卻在流血,這多麼不合情理!

  他們不那麼賣力了——尤其是在護礦河前和高聳的礦牆下碰得頭破血流之後,他們變得縮頭縮腦了,他們領略到了這塊土地的獷悍與威嚴,明白了一個實實在在的道理:要擊垮一支沒有根基的軍隊是容易的,而要打敗一群和他們腳下的土地凝為一體的民眾卻是困難的。

  但是,戰爭必須進行下去。這場戰爭的最高指揮者,他們的旅長張貴新不能容忍這種恥辱,張貴新發誓要給這幫膽大包天的窯民們一個顏色看看!

  這時,張貴新也已完全明白了這場戰爭的複雜背景。六月七日、六月八日,李四麻子連續兩次發來電報,假意詢問窯民暴亂情況,提出派兵助剿的問題,他根本不予理睬。六月九日,李四麻子又發了份急電,聲稱,甯陽縣城防備空虛,甯陽紳耆並各界名流三十二人聯名寫信給他,請他進兵甯陽,以防不測;他因而徵詢意見,以免發生誤解,云云。張貴新大為惱怒,當即派人送信給縣城守軍三團團長吳廣林,囑他嚴密監視李四麻子的動向,只要李四麻子進軍甯陽,立即予以迎頭痛擊。兩個小時以後,他又親複一電給李四麻子,聲言:田家鋪騷亂已在解決之中,不日駐紮在田家鋪的兩團兵力將回防甯陽,故,貴軍萬勿入境,以免發生意外之變……

  李四麻子最終沒敢輕舉妄動——至少到十日下午,都沒敢再作出進一步的行動。張貴新知道,李四麻子詭計多端,沒有十分的把握,決不會貿然行事的。他此次彈壓窯民騷動,是在執行政府的命令,李四麻子膽子再大,也不敢公開站在窯民一邊和政府作對。儘管直皖戰爭迫在眉睫,但不管怎麼講,老段還在北京主事,他李四麻子現在還沒有力量、沒有膽量公然發動一場反段的戰爭!

  然而,他也感到緊張,李四麻子電報裡提及三十二名紳耆名流聯名寫信的事,他不能不相信,他知道他在三縣紳耆中的形象是不佳的,三縣紳商借機搗亂也是完全可能的,為了避免發生不測,他確要儘快結束這場戰爭!

  十一日早晨,他向手下的兩個團長下了死命令,要他們不惜一切代價,一定要在天黑之前攻進礦區。他調集了所有的兵力,並將五挺機槍集中到了公司大門口,親自到大門口的一家酒館裡督戰,同時命令圍礦的大兵們嚴密警惕,完全切斷礦區與鎮上的聯繫,決不能讓鎮上的一顆子彈、一粒糧食再運進礦區!

  他命人以鎮守使署的名義起草了嚇人的「十殺告示」,分抄十幾份,貼到鎮子分界街兩旁的街面上。告示雲:

  本鎮守使寬大為懷,既往不咎,但嗣後凡鎮上之民眾,資助礦內匪民者殺;向礦內運送食物者殺;為礦內匪民通風報信者殺;私藏武器、火藥者殺;聚眾滋事者殺;圖謀不軌者殺……

  在殺氣騰騰的叫囂中,他下令開始六月十一日的第一輪攻擊。

  他打定主意,一定要在十二日、最遲十三日完全解決田家鋪礦區的一切問題!

  胡貢爺從門樓上那長方形的槍眼裡又一次看到了早晨的田家鋪。這個不安分的小鎮已從夜的噩夢中醒來,像一個衣衫襤褸的流浪漢,正揉著惺忪的睡眼,考慮著新的一日的生計問題。從東方無際的雲層中穿刺過來的白生生的陽光,映照著它的每一條街巷,映照著它的每一座房屋,使這個灰暗的小鎮有了一點明亮的色彩。一縷縷炊煙伴著早晨的霧氣,嫋嫋升上了天空,貢爺肉眼所及的街巷裡開始出現了一個個蠕動的身影——田家鋪醒來了,又一次從死氣沉沉的漫長黑夜中醒來了!

  貢爺感到一種莫名的振奮。每每看到東方的天色漸漸明亮起來,田家鋪在一片早晨的陽光中醒過來時,他的生命便仿佛輸入了新的血液,他便感到自己不是孤獨的,不是空虛的——他是為田家鋪而戰的,田家鋪就在他身邊,田家鋪像一個橫躺在地上的莊嚴的巨人一樣靜靜地注視著他,因此,他不能倒下去,不能當孬種!

  貢爺不是孬種,這連著七天的圍礦之戰,使貢爺打出了膽量,打出了威風,打出了仇恨。貢爺肩頭上挨了一槍,流了好多血,就沖著這付出的鮮血,貢爺也得把這個仗打下去!他認定自己不會打敗,他相信三縣紅槍會,相信李四麻子、張黑臉最終會來支援他的。每當一個新的早晨到來,他總抱著這樣的希望,希望在一片早晨的霞光之中,突然看到一大片黑壓壓的隊伍向著田家鋪撲來,把張貴新的大兵們打垮、打潰!

  然而,連著七天,這希望都變成了失望,范五爺的紅槍會總是在那裡集結、集結,沒完沒了地集結,卻他媽的不見一個鬼影開過來。李四麻子倒是偷運過兩次子彈,可大隊人馬也沒見殺過來。貢爺沮喪時也想到過不打,想到過向張貴新投降,可這念頭在他腦子裡一閃,便馬上被他自己否決了。否決的理由很簡單:不打下去,他胡貢爺的臉沒地方放;他胡貢爺還得作為發動這場戰爭的罪魁禍首被千刀萬剮!現在,他不是為別人進行這場戰爭,而是為他自己進行這場戰爭!因此,不管三縣紅槍會和李四麻子作何打算,他都非打下去不可!

  對田二老爺,他是很感動的。戰爭開始時,他不太擔心李四麻子和范老五,倒是最擔心田二老爺。他怕田二老爺釜底抽薪,在最關鍵的時候拆他的台。現在看來,他這擔心純屬多餘,二老爺確乎是講仁義的。在這七天的激戰中,二老爺不顧一切地支援了他。二老爺組織鎮上的人在夜間兩次強行向礦內運送食物和子彈,為此還死傷十幾個人。二老爺大約也意識到了:這場戰爭的輸贏將決定田家鋪日後的前途和命運哩!

  十一日早晨,貢爺在門樓的槍眼後面遠遠看著飄蕩著炊煙的田家鋪時,腦子裡又浮出了那執著的希望:希望能在早晨的陽光中看到李四麻子或范老五的人馬殺過來,他想,只要他們的人馬殺過來,他就命令礦裡的人殺出去,那麼,這場持續七日的戰爭就可以結束了。然而,他又一次失望了,他沒看到任何援兵向田家鋪方向運動,卻看到了張貴新的大兵一股股向大門附近的街巷中集結,他看到了屋脊上一挺挺新支起來的機槍。

  他立即意識到,一場爭奪礦門的惡戰又要開始了。

  七點多鐘的光景,幾挺正對著礦門的機槍同時開了火。在機槍火力的掩護下,幾百個端著鋼槍的大兵從一條條街道、一座座房屋裡冒將出來,貓著腰、打著槍向前沖。衝鋒的大兵後面,有兩個賊頭賊腦的軍官在督戰,他們手裡揮著手槍,嗚嗚哇哇地叫喊著什麼。

  這攻勢一開頭就異常猛烈,完全不同於往日。幾挺機槍不斷聲地吼叫著,打得門樓上、礦門口麻包後面的窯工們根本不敢把腦袋探出去。一粒粒熾熱的彈頭雨點般地飛過來,帶著「嘶嘶」尖叫落在門樓的牆壁上,在牆壁上砸下一個個白點兒。

  貢爺在這猛烈的進攻面前沒有驚慌失措。他聳著受了傷的肩頭,在門樓裡來回走動著,不斷地向蹲在槍眼旁的窯工們交代著:「爺們,不要怕,沉住氣,等他們靠近了再打!」

  漸漸地,大兵們沖到了距礦門口只有四五十米的街面上,貢爺這才下令開槍,霎時間,守在門樓裡的槍手們一個個將壓上了子彈的鋼槍支到槍眼上,「砰砰叭叭」地開了火,門樓裡彌漫起一陣嗆人的硝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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