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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最後,二老爺還想起了一個人,這個人就是二老爺見過一面的《民心報》記者劉易華。二老爺懂政治,二老爺知道輿論對於這場戰爭的重要性。二老爺要通過這個劉易華,通過《民心報》,將這場戰爭的真實情況公之於眾,讓省城、讓京師、讓整個中華民國都知道:田家鋪人是不會屈從於任何壓力的!為了正義,為了在災難中死亡的千餘窯工,哪怕是和整個中華民國作戰,田家鋪人也在所不惜!田家鋪人可以死絕,田家鋪這個地名可以從中華民國的地圖冊上抹掉,但,田家鋪人在危險面前表現了的高尚精神,卻是任何政府、任何力量都抹不掉的!

  田家鋪人在為正義而戰,為人類的尊嚴而戰,為一個古老民族的純樸世風而戰!田家鋪人是沒有錯的!

  這也證明了田二老爺沒有錯,田二老爺不像那個撚匪出身的胡貢爺,二老爺不喜歡鬧事,也不想從這場戰爭中撈什麼好處,二老爺只是要為地方百姓作主,為窯民們主持一個公道,二老爺的心地是乾淨的,一片誠心可對天!即使是死了吧,二老爺也要為後人留下一個高大而美好的形象!

  二老爺不怕死。二老爺知道,人活百歲,總免不了一死。關鍵是怎麼個死法。因殘害鄉里,欺壓百姓而死,那是死有餘辜!反之,若是為了百姓,為了鄉里,為了這塊土地的尊嚴,挺身而出……那卻是值得的!

  二老爺素常愛和胡貢爺鬥心計,這一回卻不能鬥,二老爺正派哩!顧全大局哩!二老爺要全力支援胡貢爺,使任何人都說不出二老爺一個「不」字!其實,對這個問題,二老爺早就明白了,並不是今天才明白的。大華公司的井架一豎,二老爺就清楚了:他日後的對手,不再是胡貢爺,而是那個以大井架為標誌的大華公司了!果不其然,大華公司一來,便把這場土地原有的秩序打亂了,鄉民們不再種地了,婊子、妓院也全冒出來了,好好一個田家鋪被搞得烏煙瘴氣!

  二老爺恨呵,恨得直咬牙,連喘氣都覺著不暢快——那明淨的天空中竟出現了滾滾黑煙,半空中飛舞的煙塵竟時常要落到二老爺眼睛裡來!不過,二老爺也承認,他不懂得辦礦是怎麼回事,不知道辦礦還會引起這麼嚴重的髒氣爆炸,若是早知道辦礦會把千把號人埋到地底下,二老爺早在辦礦之初就會挺身而出,發動一場戰爭了!在這一點上,二老爺是十分後悔,十分愧疚的,自覺著很對不起田家鋪的百姓們!

  五月二十一日的災難發生之後,二老爺才明白無誤地認識到,辦礦是一件愚蠢而又可惡的事,在某種意義上甚至可以說是樁危害整個人類的大禍事!二老爺進而想到,田家鋪人目前所進行的這場戰爭,實際上具有挽救整個人類的偉大意義,後世的人們將會對這場由礦難而釀發的戰爭作出公道的評價……

  在這漫無邊際的胡思亂想中,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外面昏暗的天空中隱隱傳來一陣陣壓抑已久的雷聲,又過了一會兒,豆大的雨點兒劈劈啪啪砸了下來……

  這一日,二老爺的食欲不振,晚飯只吃了半個蒸饃一碗湯,這倒還不算啥,更使二老爺沮喪的是,那半邊腫脹的臉一直未能消下來,二老爺沒有辦法,也只得扛著這副變了形的面孔和窯工代表們見面了。

  天傍黑的時候,公司大門口的槍聲才停了下來。小兔子媽從三大娘家的灶屋裡鑽了出來。她取下包在頭上的幹手巾,擦了擦落滿鍋灰的臉子,又抓起葫蘆瓢舀了一碗水「咕嚕、咕嚕」喝了一通,爾後,順著東井胡同向分界街上走。她在三大娘的灶屋裡為礦內窯工烙煎餅的時候,礦門口的槍聲一直沒斷過,她聽著實在是膽戰心驚,她真怕大兵們會一下子攻破礦門,把礦區占了,把大井封了。她知道,只要大井一封,她的小兔子就更沒指望了。待到槍聲一停,她便再也耐不住了,她把那沾滿糊汁的竹劈子遞給燒火的三大娘,說是要到礦門口去看一下。

  三大娘沒攔她。

  三大娘這時看見了挨家挨戶取煎餅的大洋馬,當下便對大洋馬講了,大洋馬放下煎餅筐子就去追她。

  已經晚了,小兔子媽已走到了靠近公司大門口的分界街上。

  公司大門附近的酒館、茶館、飯鋪,全讓攻礦的大兵們給占了,小兔子媽在分界街上一露頭,就被一個大鬍子瞄上了。那傢伙攥著盒子炮蹲在田六麻子的茶棚裡,一見小兔子媽踏上街面,立即揮著盒子炮喊:「大嫂,別上街,危險!」

  小兔子媽一怔,在街上站住了。

  「過來!大嫂,快過來!」

  小兔子媽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便轉身走了幾步,順著田六麻子的茶棚走到了東井胡同的胡同口上。在胡同口上,她站住了,兩隻眼睛一動不動地向公司大門口瞅,大門口怪靜的,既聽不到槍聲、也看不到人影,大門口的門樓上飄著一面紅色的三角旗。這說明大門並沒被大兵們攻破,她的心安定了一些。

  她準備轉身回去。

  偏在這時,伴著一陣雷鳴電閃,大雨落了下來,她只在胡同口上走了幾步,便躲進了斜對著田六麻子茶棚的一家鞋鋪裡。

  鞋鋪裡沒有人,這一家子顯然在戰鬥打響前便逃到別處去了,破木門原是鎖上的,後來,大約是被那些大兵們砸開了。屋子裡亂得很,四處摔著破鞋幫、爛鞋底,小兔子媽一進屋,便聞著了一股血腥味,她有點怕,沒敢往屋裡走,也沒敢往屋裡細看,一轉身,退到了門口的屋簷下。

  她倚著歪倒在一旁的破木門站住了,雨嘩啦啦地下著,在她面前的地上砸出一片片水泡子。僅僅一會兒工夫,她的黑布鞋,她的褲腳子,就全被雨水打濕了,她身上的褂子也被淋了個精透。那濕了水的薄褂子緊緊裹在她身上,將她兩個乳房的輪廓勾勒得十分清晰。

  她感到有些涼,便顧不得害怕,悄悄從屋簷下挪到了門檻裡邊。她將褲腳上的水擰了擰,將褲腳卷了起來,她想,只要這雨稍稍小一些,她便跑回家去。

  然而,就在她卷褲腳的時候,那個大鬍子冒著雨從斜對過六麻子的茶棚裡躥了過來,箭一般地射進了屋門。

  「大嫂!大嫂!你咋往這屋裡躲?這屋裡是放死人的!」大鬍子氣喘喘地說。

  小兔子媽吃了一驚。她偷眼向身後一看,果然在堂屋和裡屋之間的門簾下看到了一件滿是血跡的褂子。

  她驚叫了一聲,摸著破木門就要往外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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