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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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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倉的位置在距他三步開外的大巷邊上,水倉裡的水位很高,水倉邊的排水泵基已被淹沒,前面燃燒的火巷裡還不時地有水向水倉裡流,他聽到的就是火巷裡發出的流水聲。 他撲了過去,幾乎是連滾帶爬,像一條狗似的;他的頭撞到了水泵的泵殼上,都沒覺著疼。他把頭沉到水面上,不顧一切地喝了起來,仿佛要替代那台失去了作用的水泵,把整整一水倉水都吸到肚裡似的。 他喝足了、喝飽了,這才想起崔複春,忙又爬到崔複春面前,搖著他的身體道:「老崔哥,水!這裡有水!」 沒有任何反應,崔複春昏了過去…… 他將濕淋淋的手放到崔複春的鼻孔下面,隱隱覺出了崔複春微弱的呼吸——崔複春沒有死,他的心安定了一些。他再一次爬到水倉邊上,將自己身上的那件破爛肮髒的小褂剝了下來,全部浸到水裡,爾後,提著水淋淋的小褂,回到了崔複春的身邊,擰出小褂上的水,在崔複春的臉上澆著。 地下水很涼,崔複春被激醒了:「水?是水麼?我……我想喝……喝……」 「好!好!老崔哥,你等著。」 三騾子又跑到水倉邊,將小褂在水裡浸了一下,慌忙提過來,把水往崔複春的嘴裡擰。崔複春先是貪婪地喝著水,繼而,探起身子死死咬住了掛到他嘴邊的一縷布片,拼命咀嚼起來,仿佛咀嚼著一片菜葉、一塊肉皮。三騾子本能地將小褂向空中提了提,「吱啦」一聲,一截衣袖從小褂上撕了下來…… 饑餓! 三騾子馬上想到了這兩個可怕的字眼!他也餓呵,在黑暗中摸索的時候,他無意中找到過兩簇蘑菇,他悄悄地獨自吃了。 他還吃過腐朽的坑木。 他獨獨沒想到吃身上的小褂! 細想一下,小褂原本是可以吃的,小褂是棉布的,是棉花紡出的線織的;棉花和五穀雜糧一樣長在地上,五穀雜糧可以吃,棉花也可以吃!早年,在這塊土地還沒有開礦之前,他們家是種過棉花的;他記憶中最好的零嘴兒就是炒熟的棉籽,那棉籽香噴噴的、油光光的,好吃極了!不過,那時節,他從來沒想到過,他日後有一天會去吃小褂…… 現在,崔複春提醒了他,他也將小褂上的一塊布撕了下來,塞進了自己的嘴裡,死命地咀嚼起來。他想,這不壞,很不壞哩,至少,小褂吃進肚裡不會給他的生命造成危機,至少比吃面矸子要安全得多——幾年以前,有一個窯工被埋進獨頭窩子裡,就是吃面矸子吃死掉的…… 牙齒卻仿佛失去了往日的尖利,布片兒在嘴裡總是嚼不爛,迫使他的口腔不停地分泌出許多唾液,好幾回那團成了球的布片被舌頭送到喉嚨眼上又縮了回來…… 他實在咽不下去。 他改變了方法,將塞到嘴裡的布撕得很小、很小,他不再費力地咀嚼,只是象徵性地嚼兩下,便和著口腔裡的唾液,硬吞了下去…… 這辦法是成功的,他吞掉了半個衣襟。 崔複春竟也將一個衣袖吞掉了。 「老崔哥,咱們還……還得走!要不,咱們不憋死在這裡,也……也得餓死在這裡! 「好!走……走吧!」 三騾子彎下身子,將崔複春扶了起來,迎著火巷走去,他認定,主井井口就在火巷的另一端,只要他們能走通這條火巷達到井口,生命就得救了!可這條火巷究竟有多長,火勢有多大,他不知道,他只是憑著求生的本能想試一試。 迎著火巷挪了不到十步,他便受不了了,他感到渾身灼熱,呼吸困難,仿佛大巷裡的風已不存在了,巷壁煤幫燃燒時散發出的煤氣充斥了每一寸空間。他先是感到頭昏眼花,繼而,竟支持不住自己的身軀,搖搖晃晃地要倒下去。 他抬頭向火巷看了看,這才發現,他還沒有走進那條火巷,大火燃燒的地方距他至少還有十幾步,可他已經進不去了!他有一種預感:只要他走進這條火巷,便再也出不來了,大火會燒死他,煤氣會熏死他;再說,他身邊還有另一條垂危的生命! 火巷裡的火燒得很猛烈,支撐巷道的木頭大都燒完了,煤幫和底棚上的煤全燒紅了,從巷道裡側湧出的風加劇了火巷的燃燒,這條火巷簡直像一個沒有盡頭的橫放著的爐膛! 是的,沒有盡頭。至少三騾子沒有看到火巷的盡頭,躥動的火苗和巷道裡的煙塵遮住了他的視線,使他無法窺測出這條火巷有多深。 他卻還不死心,他將崔複春放倒在地下,想獨自去冒一下險,他還抱著一絲僥倖:也許,也許這條火巷並不深呢! 為了穿過這條火巷,他又作了一些準備。他返回頭,來到水倉邊上,將整個身子浸在水裡泡了一下,然後,又將那一半尚未被吃掉的小褂浸上水,捂住鼻子,向火巷沖去。 這一次,他進入了火巷之中,他屏住氣穿過了兩架即將燒完的棚子,拼命睜大眼睛向火巷深處瞄了幾眼。 然而,他卻什麼也沒看清,火巷仿佛根本沒有盡頭! 令人窒息的煤氣和瘋狂的火焰迫使他退了回來。在退到崔複春身邊時,他一聲不哼地將崔複春拖開了,一直拖到有風的水倉邊上。 他又喝了一次水,然後,劇烈地喘息著,對崔複春道:「老崔哥,沒指望!這……這條巷子走不通,咱們還得往回摸,設……設法從斜井上去!」 崔複春卻沒應。 三騾子又自顧自地道:「斜井離這兒挺遠,說不準咱們得餓死在路上!可不管咋說,咱們也得再……再掙一掙!若是……若是能有一盞燈可就好了……」 崔複春還沒應。 三騾子俯下身子看了一下,以為崔複春又昏過去了,忙又用水去淋崔複春的臉,不料,這回卻沒淋醒。 崔複春死了。 三騾子猛然感到一陣淒冷,這麼一條頑強而倔強的生命竟然說死就死了,他有了一種上當的感覺。為了這條生命的存在他付出了那麼多的精力、那麼多的汗水——那是他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啊,而他竟欺騙了他,竟一聲不響地死了,又把他一人孤零零地拋在這黑暗的地下,這是多麼無情無義啊!早知他活不了,他根本不該救他!根本不該把自己寶貴的精力浪費到他身上! 這是一個騙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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