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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於是,大鬧一本正經地板起了臉:「那怎麼行呢?我田大鬧身為窯工代表,而且又是隊長,哪能跑回家不幹呢?回去吧!回去吧!我們男人的事,你們女人不懂!」

  「那……那你可要多加小心!」

  「是了!是了!」

  「給,這些吃的東西你拿著!」

  大鬧毫不客氣地將籃子裡的雞蛋全揣進了懷裡,而籃子裡的高粱煎餅卻一個也沒拿:「煎餅我不要,二老爺他們會送的,你帶回去吃吧!」

  說畢,大鬧再沒敢多看小五子一眼,逕自轉身走了,他走得急急忙忙,仿佛是個日理萬機的大人物似的,根本沒回一次頭。

  他準備找個地方去眯一覺。

  ……

  礦門口這流血的一幕,胡貢爺和田二老爺看得真真切切。事情的發展,委實太急促、太突然了,貢爺和二老爺原來算定大兵們不敢開槍,卻不料,大兵們竟然開槍了!而且,打傷了兩個手無寸鐵的女人!

  大兵手中的槍一響,貢爺便馬上離開茶棚,去調集人馬了。可又不料,礦內的窯工殺了出來,未待貢爺的兵馬調到,已極利索地解決了那幫混帳的大兵。

  二老爺卻覺著惹出了麻煩,待貢爺的援兵和礦內的窯工在礦門口的大石橋上會合之後,馬上對貢爺道:「大兵們不會善罷甘休的,事情已鬧到這一步,我們就得做點認真的準備了,如果別處的大兵前來攻打,我們也只好奉陪了!況且守住這個大門,對我們也極為重要!」

  貢爺馬上進礦佈置,將帶來的幾百號人和田大頭的兩隊窯工,重新予以整編,將剛繳獲的十八杆槍和原有的幾十杆鋼槍、二十餘杆火槍,全調到大門口的門樓上,並將幾十名刀手佈置在大石橋外側,作第一道防線;將持有礦斧、木棍的百餘名窯工安排在石橋內側和大門附近,做第二道防線;將餘下的百十口人安排在護礦河沿岸作為機動,意欲與大兵們決一死戰。

  正在匆忙安排的時候,包圍礦區的大兵們已由兩翼向大門靠攏,中午十二時三十五分,礦門正面的分界街上架起了機槍,張貴新部一團二營營長王一丁親自喊話,要求窯工們放棄大門,退出礦去,否則,將武力解決。

  貢爺不買帳。

  貢爺躲在炮樓裡下了命令,叫據守炮樓的工友們將被俘獲的大兵們押到門樓頂上,鄭重聲明:只要大兵動用武力,開始攻打,他們首先殺掉這十八名大兵。

  雙方對峙著……

  迄至當日下午二時四十分,省督軍府電令一直未到,鎮守使張貴新不敢擅作主張,遂于三時五十分逕自致電北京政府陸軍部、農商部,請示解決辦法。四時三十分,省督軍府電令總算下達了。電令雲:「田礦慘案,干係重大,舉國為之關注。值此風雲交匯之際,務必慎重,當以和平之手段解決為妥,切不可擅用武力,釀發民變。請即和窯民代表接觸談判,曉以大義、促其撤出;談判之進展細節,另電呈報,以便決斷。」

  六時二十五分,北京政府農商部亦複電雲:「田礦之變,大總統、國務院並有關各部門,甚為關心,日內將組織議會參眾二院之政府委員前往巡視安撫,故還盼盡力維持,俟政府委員團抵達之後再行磋商……」

  是夜無戰事。

  三騾子胡福祥看到了太陽,看到了幾輪熾紅耀眼、上下跳動的太陽!那是一群太陽——是的,是一群,在他眼前猛烈地燃燒著,把刺眼的光芒,把無邊的熱力,把火辣辣的希冀一古腦地掀到他面前,使他高興得想哭,想喊,想笑。

  太陽,他的太陽呵!

  他睜不開眼,也不敢睜開眼;他怕是幻覺,他怕一睜開眼,他的太陽就沉沒了。可這又分明不是幻覺,他感到了太陽強大的熱力。他的臉頰、他赤裸的胸脯、他的手掌都分明感覺到了這種熱力,這熱力使他的皮肉產生了一種輕微的灼痛;他那已習慣了黑暗的眼睛分明在承受著陽光的強烈刺激,他閉上眼睛,眼前依然是一片光明的天地,仿佛他的眼皮已變得有些透明了。

  他將背脊上的崔複春放到地下,神情恍惚地喃喃道:「老崔哥,太陽!我看到了太陽!一群!」

  躺在地下的崔複春喘息了一陣,顫巍巍地說話了:「不……不是太陽,是……是火……是……大火……」

  大火?不……不!不!三騾子無論如何不願相信,他壓抑著胸膛裡那顆心的狂跳,慢慢睜開了眼睛。

  果然,他面前沒有什麼太陽,他面前是一條劇烈燃燒的火巷!他眼中的太陽,是燒著了的煤壁,是燒著了的木頭棚腿,是燒著了的木頭橫樑!

  怪不得是一群太陽!

  他的神經出了點毛病,他被這漫長的黑暗折磨瘋了,一拐出黑巷子,一看到火光竟把它當作了太陽。

  他跌坐在崔複春身邊,一下子覺得筋疲力盡了,他像散了筋骨似的,緊貼著地面躺倒了,生命的漿汁仿佛一下子就流光了,他恍惚中感到自己的軀體正在慢慢地風乾,最終將變成一條扭曲的幹鹹魚。

  也就在這時,他聽到了流水的聲音,聽到了一種像琴弦輕撥一般的流水聲,這聲音距他置身的地方並不遠。他「呼」地坐了起來,鷹一般的眼睛貪婪地四下搜索著,掃視著——

  他發現了一個水倉!

  天哪,不是一滴、兩滴水,而是一個水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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