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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旅長大人也開始喝茶,喝得很文雅,喝茶時,他已把指揮刀解了下來,斜放在沙發一側的扶手上。旅長大人喝茶時像個真正的、有教養的紳士,一手輕托著描金的細瓷茶盅,一手捏著茶盅蓋上的瓷疙瘩,那手上的無名指和小手指便高高翹起。他用茶盅蓋不停地撩動著浮在水面上的茶葉,時不時地呷上一口。

  在旅長大人開口之前,沒人敢說話,這使得旅長大人有了幾分得意,他對控制田家鋪局勢、施加自己的影響有了一些信心。開赴田家鋪之前,他心裡有些發慌,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場嚴重的災難、如何制止這即將爆發的民變——自光緒三十三年他接受清廷改編,當上巡防隊管帶以來,這類事情還是第一次遇到,他委實沒有處理這類事情的經驗。

  張貴新也是窮苦人出身,下過小窯,販過私鹽,光緒三十年被朝廷逼得無路可走,率著一幫販鹽的弟兄揭竿而起,搗毀了甯陽縣厘卡,上山當了土匪,專事殺富濟貧。鬧騰不到兩年的時間,他就擁有了近二百匹好馬,上百條快槍,竟然打敗了官兵們的三次清剿,迫使官軍不得不對他進行招安,給了他一個管帶的名分。自那開始,他吃上了軍糧。鬧到民國,他混上了少將的官銜,坐上甯陽鎮守使的交椅。

  張貴新在甯陽境內是大名鼎鼎的,不論是販私鹽、當土匪時,還是做管帶、當旅長時,他的威風都使人聞之喪膽。從光緒三十年到民國九年這段時間,甯陽曆史幾乎是他一手製造的。甯陽境內的一切騷亂、變動,均與他有密切關係;揭竿而起之後,他三次攻破甯陽縣城,擄走大量肉票;接受了官兵改編,他又拒不移防,堅持留守甯陽,當了甯陽巡防營管帶;由土匪而官兵,害得當地紳耆名流無不叫苦連天。

  宣統二年,甯陽紳耆三十八人聯名上書省撫憲衙門,要求「立誅張逆,以靖地方」;撫憲衙門不敢貿然生事,只派員巡查了一番,便不了了之。卻不料,這位「張逆」並不省事。一年之後,辛亥革命爆發,武昌起義,革命黨派人聯絡,他又在一夜之間攻佔縣衙,宣佈革命;借革命之機,將聯名上書的三十八位紳耆一一抓捕,吊打了三日,最後,竟將一個商會會長活活打死了。

  也就是從民國元年開始,他在甯陽建立了自己的絕對權威,沒有他的應允,誰也別想在這塊土地上辦事。他擁有一支以拉杆子土匪為班底的強大武裝,這支武裝民國二年前後為三百餘人,至民國四年已擴充到千餘號人。他帶著這支武裝依附各路軍閥南征北戰,待到民國七年拉回甯陽時,已是一支裝備齊全、挺有個模樣的隊伍了。回到甯陽後,他再也不願離開了,他要積蓄力量,以甯陽為基地,逐漸擴充自己的地盤和實力,藉以和各路軍閥抗衡。他覺得憑自己的本事,弄個總長什麼的當當是不算過分的。這年頭,辦什麼事情都得有點膽量和氣魄,他覺著他這兩樣都不缺,惟一缺少的便是實力和地盤。

  當了甯陽鎮守使、駐守甯陽之後,他開始整頓軍紀,力求自己的軍隊能和甯陽民眾保持和睦關係,提出了「不擾民、不損民、不害民」的三不主義。同時,他也竭力調整了和地方紳耆的關係,逢年過節,他時常到各大戶人家走走,在某種程度上改變了他的那種土匪形象。兩年來,地面上倒也相對地平靜了一些,各路占山為王的土匪,歸附的歸附、離境的離境,再沒生出大的事端。甯陽民眾對他以及他的軍隊,也頗有了一些親善的意思,捐銀納糧從不違抗。這使得他的鎮守使的交椅越坐越穩當了。

  卻不料,偏偏在這時,大華公司發生了瓦斯爆炸。一接到公司的告急電報,他就呆了,他馬上意識到,如此嚴重的礦井災難,勢必要造成窯民暴亂,而一發生暴亂,他佔據的這個地盤就不牢靠了,一些同樣掌握著武裝的別有用心的傢伙就會藉口彈壓暴亂,闖進甯陽。這種危機不是不存在,和吳佩孚勾勾搭搭的李四麻子就近在身邊,他窺視甯陽,已非一日;還有那個暗地裡依附李四麻子的土匪張黑臉,也不是好東西。

  這幫傢伙明裡擁護北京政府,擁護徐世昌大總統,對權可傾國的段祺瑞畢恭畢敬;暗地裡,巴不得北京政府立即垮臺,巴不得把老段碎屍萬段。更可懼的是,去年,曹錕、吳佩孚控制下的直、蘇、鄂、贛和奉系控制下的東三省,正式組成了七省反皖聯盟,前不久,河南督軍趙倜竟也聲稱加入,這就是說,他所置身的這個甯陽縣幾乎是四面受敵;既有明敵,又有暗敵;搞得不好,他將輸個精光!

  自然,他對老段和北京政府也沒有感情。他也準備在直皖戰端爆發之後重新做出選擇,設若老段垮臺,曹、吳入主北京,執掌朝政,他也照樣納貢稱臣,然而,這前提條件必須是:讓他繼續駐守甯陽,不侵犯他的地盤,不削弱他的實力。在戰爭沒有開始,政局不明朗時,他是不能表態的,他只能以守代攻、以退代進,按住自己屁股下面那塊肉,不讓別人搶去。現在他還沒有實力參加這種決定民國政治的武裝角逐,只能在夾縫中求生存,圖發展,因此,他決不能容忍在這種時候出現什麼動亂!他不能給任何人以可乘之機。

  他毫不猶豫,立即帶兵親赴田家鋪。恰在這時,省實業廳也派了礦務專辦李炳池和幾個官員連夜趕到了甯陽鎮守使署。甯陽縣知事張赫然自知事情重大,也親自隨軍前往。趕到田家鋪鎮上一看,事情果然極為嚴重,幾千窯民已把大華公司公事房大樓團團圍定,只差用土炮轟擊了,民變一觸即發。

  他下令對空鳴槍,以示警告;同時,嚴令部下,不准隨便向窯民開槍。他不是那種只會蠻幹的傻瓜,他知道「官逼民反」的道理,當年,他不就是被清朝的官兵逼著起來造反的麼?今日,他張貴新做了官兵的首領,決不能把治下的民眾逼上梁山,不到萬不得已,他決不能向窯工們開槍!他一貫認為,可以得罪朝廷、可以得罪民國、可以得罪各路軍閥,獨獨不可得罪當地的窮人!窮人一無所有,不怕失去什麼,只要有一柄刀、有一杆槍,甚至有一根棍,就敢群起拼命!你擋都擋不住!更何況,這次災難非同小可。「轟隆」一聲,千把號人埋到井下去了,這千把號人,至少也有上萬名沾親帶故的族裡親眷,如果這萬把人一起反叛,他這鎮守使就做不成了!有道是「哀兵難敵」、「眾怒難犯」,他不能引火燒身,自找麻煩。

  他得公正,不公正,必然要導致騷亂!他現在是顧不得李士誠了——儘管李士誠對他不薄,每年交納煤炭出井捐不下十萬,可他不能偏袒他,決不能!公是公,私是私,這含糊不得!

  茶盅裡的香茶下去了一半,大廳裡的莊嚴氣氛已製造得差不多了,張貴新鄭重其事地抹了抹八字鬍,乾咳一聲,緩緩開口了:「李總經理,你們公司的負責人都來齊了麼?」

  「都來齊了!來齊了!張旅長,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副總經理趙德震趙公,這位是總礦師王天俊王先生,這位是公司協理陳向宇陳先生……」滿頭大汗的李士誠忙不迭地逐一介紹。

  張貴新認真打量著屬￿大華公司的一個個倒黴蛋,頻頻點動著大腦袋:「嗯!嗯!好!好!很好!」

  「張旅長,您能親自帶兵趕到田家鋪,救民於水火,我們大華公司職員、窯工真正是萬分感動!張將軍,您來得太及時了!下面,我是否簡單地把田家鋪煤礦的概況和這次災變的過程向您和諸位先生稟告一下……」

  張貴新擺了擺手:「別忙!別忙!我先把一些新朋友給你們介紹一下。」

  「是的!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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