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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雪霧中的世界遍滿悽惶:

  一些路段上的麻石已被扒了,卻因著寒冬的來臨未能按新法兒修好,石灰、爐渣的混合物堆在道旁,高高低低,雜亂一片,形如無人處置的垃圾。街路上行人近乎絕跡,大觀道兩邊的轎號也被蓋著官防的封條封死了,禁轎令貼得四處都是。

  世界就這麼兒戲也似的變了!

  王督辦的一紙禁轎令竟如此蠻橫地改變了石城的歷史!

  ——這是蔔守茹再也想不到的。

  蔔守茹想到過要和馬家族人拼,要和未來可能的弄轎對手拼,斷沒想到過要和王督辦的禁轎令拼,更沒想到過會被王督辦的一紙禁轎令禁垮。

  這次垮和父親當年的垮又不一樣,父親當年垮的是轎號,她今日垮的是路,是那金子鋪就的麻石路……

  她的麻石路漂走了,她的好時光也隨之漂走了,再無追回的希望……

  小轎在身下吱吱呀呀響,風在耳邊刮,兩個年輕轎夫踏破積雪的腳步聲,帶來了久遠的記憶——

  多少年前,也是這麼一個大雪過後的冬日,也是在這一乘兩人抬著的孤轎上,十八歲的她在巡視父親敗落的世界。

  那時,父親敗得很慘,她卻沒有失敗感,她打量著那一路的悽惶,心如止水。回到家,當父親一口一個妮兒的喚著,問她這盤買賣咋樣時,她仍未怎麼動心——她那時哪想要這一城的麻石道,一城的轎啊,她真心是想要巴哥哥的,只等著巴哥哥儘快用轎把她抬走,抬進一個恩恩愛愛的小窩裡。

  是父親奪去了她和巴哥哥的那份恩愛,半逼半誘地讓她走進了一個不屬￿女人的世界;她在那不屬￿女人的世界裡廝殺拼爭,造出了父親和那些男人們都造不出的奇跡,臨了,竟夢也似的失去了,這真荒唐。

  一切都記得很清楚。

  那日巴哥哥抬的是前杠——她總喜巴哥哥抬前杠,這樣能看到巴哥哥的背,能和巴哥哥說話。

  巴哥哥那天沒有話,她那天也沒有話,該說的話是後來夜間在家說的。

  巴哥哥真好,啥都知道了,還怕傷她的心,還把她當神像一般捧在手上。

  那夜,巴哥哥拿走了她的紅綢抹胸布,就沖著拿走抹胸布這一條,她就認定巴哥哥不會去死,巴哥哥會回來找她。

  巴哥哥該回來了。

  她知道巴哥哥的心性。

  她為一城轎主,勝的時候,巴哥哥不會回來,如今她敗了,只剩下這乘孤轎了,巴哥哥就該回來了,回來和她說話,講些好玩的事給她聽。

  十幾年了,巴哥哥見得也多了,不定肚裡裝了多少好玩的事呢!

  還有兒子,她的天賜。

  天賜也會回來的。

  兒子從根本上說不恨她,只恨她的轎,和她滿城的轎號。

  天賜在那紙條上說得明白,要放火燒了那些轎呢。

  現如今轎真就燒了,天賜還能再不回來麼?自是不會的。

  沒准哪天她坐著這乘孤轎行在街上,就會看到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後生遠遠向她走來,叫著娘,把她接回家……

  淚水不知咋的就糊了眼。

  滿街雜亂的景狀變得恍惚,就連前面那年輕轎夫的背也變得恍惚。因著恍惚,轎夫繡花轎衣後背上「萬乘興」三個大紅字便燒起來,像一團火。

  孤轎一路行著,到了獨香亭茶樓門前。

  蔔守茹在轎上頓了下腳,兩個轎夫把轎落下了,前面一個小心地問:「卜姑奶奶,到樓上歇歇腳,暖和暖和?」

  蔔守茹點點頭。

  上了樓才發現,樓上並不肅靜,拐爺手托紫砂壺,於火盆前的茶桌旁坐著,正給人家斷事。

  屋裡聚了不少人,也不知是哪路的,都在吵,口口聲聲要拐爺給個公道,蔔守茹進來,他們都沒注意。

  小掌櫃注意了,提著銅嘴大茶壺給蔔守茹泡茶。

  泡著茶,小掌櫃問:「卜姑奶奶,叫對門老劉家送籠狗肉包子?」

  蔔守茹「嗯」了聲。

  小掌櫃又說:「卜姑奶奶,我真算服你了!禁轎令都下了這麼長時間了,您老還敢坐轎……」

  蔔守茹沒理。

  小掌櫃歎了口氣:「只是卜姑奶奶,您……您老也得想開點,這路就算王督辦、金會辦不去修,日後總還要有人修,雖道是修了路不讓行轎了,姑奶奶您還是能做些別的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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