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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蔔守茹不接,只歎氣,長一聲短一聲的。

  金會辦也歎起氣來,歎著氣說:「我知道你喜它,不因著喜它,也……也沒督辦府門前那一出。可你再喜也無法。今日兄弟得葬它,咋說也得葬它。正因著千百年國人都走著這條老路,今日才得變變。兄弟這裡說的老路不單指一城的麻石路,也是指國人腦裡的想法。兄弟以為,中國要進步,非效法西方列強科學民主之道路再無它途。這道理兄弟也常和王督辦講起,兄弟說……」

  蔔守茹不願聽,頭一揚,打斷金會辦的話頭道:「你別說了,你這話我聽得煩,我只問你,你講科學民主,可還要講點良心呀?!」

  金會辦道:「兄弟自是講良心的。兄弟對不起姑奶奶你,兄弟現在就給姑奶奶賠罪。」

  蔔守茹揩去了臉上的淚,擺擺手說:「這話我也不要聽,你……你只說日後想咋辦吧!」

  金會辦道:「這正是兄弟要和卜姑奶奶談的。剛才說話時,兄弟就想了,兄弟不能虧了姑奶奶你,兄弟想讓你專辦咱全城的洋車行。這事兄弟和王督辦已商定了,還派人到日本國和上海分頭辦了第一批三百輛洋車,車行名號都起了,喚作『大發洋車股份有限公司』,就讓你管著。」

  蔔守茹只盯著金會辦看,臉面上冷冷的,不作聲。

  金會辦又說:「咱明裡說是合夥,實則只你說了算,總經理就……就讓你當。這主兄弟作得了。分成自是好商量的,王督辦一份,姑奶奶你一份,還有……還有就是兄弟這份了。兄弟對不起你,所以……所以,兄弟想好了,兄弟頭一年的份錢一個子不拿,都算你的,這……這總算有良心吧?」

  蔔守茹哼了一聲:「啥科學,啥造福國人,卻原來你們不讓我行轎,是……是圖想著發自己的財呀!」

  金會辦又尷尬了:「這……這從何說起?辦車行不正是為了造福國人,方便百姓麼?那洋車好著哩!你沒坐過,自是不知。兄弟卻是坐過的,在上海坐的。只一人拉,在士敏土道上跑起來生風。拉的省力,坐的也舒服,實是比轎子科學。再者說,就……就是兄弟和王督辦不弄這洋車行,也還得有別人弄的,與其人家弄,倒不如咱自己弄了……」

  蔔守茹道:「誰弄我不管,反正我不弄。我只要你們給我塊立身的地盤,別把路修到西城去,讓我在西城麻石道照走我的轎。」

  金會辦連聲歎氣,大搖其頭:「姑奶奶,你這不是要難為死兄弟麼?你又不是不知道,王督辦已下了死命令,要禁絕轎子,敢再坐轎走轎的都抓。你自己想想,這事兄弟能答應你麼?!」

  卜守茹逼定金會辦:「你能,你是政務會辦,在這事上王督辦只聽你的。」

  金會辦被逼急了,硬梆梆地道:「就算能兄弟也不會答應!須知,軍令政令都不是兒戲,斷不可改來變去的!況且,督辦府門前已死了那麼多人,咋說也是不能改的!」

  蔔守茹又軟下來求:「我和你說了,麻石道就……就是我的命,當年我救你一命,今日你金會辦就……就不能改改政令,救我一命麼?」

  金會辦道:「除了這一條,兄弟都答應你,只這一條不行!兄弟和你說的夠多了,路必得修,今日在全城修,以後還要在全省修,全國修!兄弟再說一遍,這實不是為了兄弟發財,確是為了造福國人和後世!」

  蔔守茹自知事情已無可回旋,呆了會兒,淒然說:「既……既如此,我沒啥可說的了,金會辦,你……你把我關起來,治我的罪吧!」

  金會辦道:「這叫啥話?兄弟準備一下,明晚擺酒給你壓驚……」

  蔔守茹搖搖頭:「別費這心了,你那酒我不會去喝!」

  金會辦說:「喝不喝在你,請不請在我,兄弟得對得起你卜姑奶奶,不能落個不講良心的壞名聲。」

  蔔守茹點點頭:「那好,我去,就坐轎去,你給我備轎吧!要八抬的。」

  金會辦火了:「你敢叫我這禁轎的會辦給你備轎?!兄弟再給你說一遍,轎子要禁絕!禁絕!」

  蔔守茹瘋笑道:「禁絕?笑話了!姑奶奶是坐著轎到石城來的,姑奶奶的命是系在轎上的!你們誰禁得了?姑奶奶我明人不做暗事,今個兒當面和你說清了,這轎姑奶奶就要坐,從今往後仍要天天坐,直坐到我死那天!坐到你們治我罪那天!你實是要禁,就得叫那屠夫督辦去備連珠槍,用連珠槍禁!」

  金會辦認定蔔守茹是瘋了,無可奈何地看著蔔守茹不知所措。

  蔔守茹則認定自己該說的話都說完了,也許一生的話都說完了,便不再去睬金會辦,身子一轉,木然出了會客廳,又飄飄乎乎到了督辦府高大森嚴的門樓下。

  正是夕陽垂落時。

  遠處的天際一片輝煌火爆的紅,如同燃著滿天的大火。

  風悲涼且熱烈地刮著,呼呼有聲,似也遙助著夕陽的火勢。

  督辦府門前的曠地上一派狼藉,滿目殘轎仿佛被夕陽的火光再次點著了。蔔守茹真切地聽到了「嗶嗶啵啵」的火聲,覺得天地間的一切都燃著了,都燒起來,世上所有的東西——包括她自己,全都在這壯闊的燃燒中化作了繚繞著縷縷青煙的灰燼……

  §第二十六章

  一乘上方無遮無攔的小轎從江岸西碼頭方向飄過來,沿大觀道一路奔東。

  轎是很新的,周圈圍著紅綢布的裙衣,青漆味挺濃,轎身轎杠上現著熠熠發亮的光。

  抬轎的是兩個穿繡花轎衣的年輕後生,腰杆挺得直,腳步邁得穩,咋看咋精神。

  轎上坐著的蔔守茹卻木癡得很,身子幾乎被紅紅綠綠的布包嚴了,只露著一雙絕無神采的眼,散在額前的一縷鬢髮中已夾雜了些許銀絲。

  是一個大雪過後的冬日。

  四處慘白,天色陰暗,時而旋起的風,攪出陣陣令人迷亂的雪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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