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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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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三爺已老得不像樣了,王督辦的衛兵便不懷疑仇三爺會謀害王督辦,就把仇三爺送到了王督辦面前。 蔔守茹遠遠看著仇三爺點頭哈腰和王督辦說話,嘴裡已喚「老通達」的趙管事去備轎了。 卜守茹相信,王督辦除了坐她的轎,再無擺脫窘境的法兒。 卻不料,仇三爺回來說,那王督辦偏就有骨氣,只坐車,不坐轎,還自稱自己是崇尚科學民主的新督辦,不是劉鎮守使那種封建餘孽。 蔔守茹笑了,和仇三爺說了句:「那咱就別管了,且看他那科學民主的黑棺材咋爬回去吧!」 車夫又搗弄了半天,車還是沒弄好,衛兵們只好抬,一直抬到督辦府門口…… 這事讓王督辦大丟其臉,次日便傳遍了全城。 有好事者還編了歌唱: 督辦的車真正快, 一人坐著廿人抬。 過往行人要小心, 碰散罰你八千塊。 這歌不知啥時就傳到了王督辦耳裡,王督辦火了。 在半個月後的政務會上,王督辦拍著桌子訓話說:「媽的個×,老子這車為啥在城外不壞,單在城裡壞?是車不好麼?不是!老子的車在城外跑得嗚嗚的!老子的車是張大帥給的,大帥會把不好的車給我麼?媽的個×,我今兒個給大家老少爺們說清了,誰要敢再說老子的車不好,老子就辦他通匪!這是第一條。」 「第二條,科學民主必得推行,全城都得給老子出錢鋪路,這是石城走向科學的第一步。」 「第三條就是民主。我中華民國立國已十幾年了,大家都不知道麼?咋還是抬轎的抬轎,坐轎的坐轎?這媽的個X的不是封建餘孽是什麼?啊?!轎號都得給老子封了,再不准走轎,誰敢走就抓起來,誰媽的個×的敢坐轎,老子就把他狗操的捺到汽車輪下去軋……」 王督辦在會上把鋪路和封轎號的事都交給政務會辦金實甫去全權主辦,並要錢鎮守使和全城官兵齊心協辦,還說要聽從日本朋友山本先生的建議,從日本國和上海買些很科學的東洋車進來,辦個「大發洋車股份有限公司」,專在將來鋪好的街路上跑洋車。 政務會辦金實甫去過英吉利國、法蘭西國,也崇尚科學民主,立馬去辦了,先召集湯會長和城裡有關的紳耆開了談話會,竟有意沒請大名鼎鼎的一城轎主蔔守茹。 金實甫怕蔔守茹知道查封轎行會帶著四千轎夫拼命,影響自己的大計。 金實甫那時就知道蔔守茹和四千轎夫不會善罷甘休,一定要拼一場的,他希望晚些拼。 在談話會上,金實甫把王督辦科學民主的意思都說了,要眾人出錢出力,會同城中官兵一起鋪路。 湯會長和眾紳耆都呆了,有一袋煙的工夫,沒人吭一聲。 金實甫氣了,說:「諸位是怎麼一回事呀?是捨不得出錢修路,還是想當封建餘孽?為什麼給當年那姓劉的餘孽籌餉那麼賣力,做這功德無量的好事就不吭氣了?」 湯會長見金實甫還有講道理的樣子,便吞吞吐吐地說:「金會辦,咱……咱不能因著城裡的麻石道礙……礙著王督辦走……走車,就……就非去鋪路,其實,這……這城裡的麻石道蠻好,破雖破了些,可也……也算是咱城中一景呢!」 金實甫道:「什麼景呀?是科學的景麼?不是呀!兄弟去過英吉利的倫敦,法蘭西的巴黎,還有別國的許多地方,都沒見過這麼不科學的景!要科學,要進取,必得先修路,今日修白灰路,明日修士敏土路,後日就修鐵路,唯此方可興我石城,強我民國。這和……這和王督辦走不走車無關。王督辦走不走車,路都要修的。」 湯會長又道:「就……就算修吧,也……也得慢慢來嘛,總不能說風就是雨呀,是……是不是咱們再從長計議?」 金實甫這才把手槍甩到了桌面上,厲聲道:「不要議了,中國的事就是議來議去議糟的!南北議和,議了多少年,和了麼?沒有!兄弟辦事就喜歡爽快,當年兄弟四處發動革命就憑的這風火一團的勁,今個兒,還得這麼著!誰敢違抗,一律軍法從事!」 湯會長不敢再言聲了。 金實甫又歎著氣說:「你們這些人呀,真是不懂道理,給你們民主,和你們商量,你們就耍刁,明明是好事,偏就不願辦!」 這當兒,開綢店的白老闆站了起來,哆哆嗦嗦地道:「這……這是好事,誰不想辦呢?誰又……又不想科……科學、科學呢?只……只不知金會辦和……和咱王督辦想過沒?修了路,走了車,這……這一城的轎子可咋辦?四五千轎夫還靠啥吃呀?」 金實甫點點頭:「這話問得好。四五千轎夫的生計確是問題。對此,兄弟已想過了,年輕的,可以到我們王督辦軍中當兵吃糧,年歲大的,就去拉東洋車嘛。」 白老闆又道:「那……那轎主卜姑奶奶只……只怕也不好辦哩,全城的轎都是她的,她……她拼了多少年命才奪到手的,為奪轎連親爹都不認,就會輕易放了?不……不和你們玩命?金會辦哪,你初來乍到有所不知,卜姑奶奶不是一般的人物哩,全城幫門都在她手上……」 金實甫笑道:「這就和諸位無關了,什麼卜姑奶奶,什麼幫門,兄弟自會對付。這女人日後識相便拉倒,真不識相,兄弟和王督辦會依法治她的罪。兄弟早就聽說這女人通匪的事了!姓劉的逃跑那日,不是她幾千乘轎送,能帶走那麼多軍火人馬麼?!這事你們都不要去和她說,兄弟就等著她鬧上門來,治她個通匪滋事的死罪!」 談話會結束後,幾個有頭臉的紳耆仍是不願掏那筆數目大得嚇人的修路錢,又相邀著去了湯會長家,向湯會長討主意。 湯會長啥主意沒出,只叫大家拖上三日,並道,若是三日之後金會辦不變主張,仍是要修這路,那就得老老實實掏錢了。 當晚,湯會長拋卻了往日的仇隙,孤轎去了馬家,見了蔔守茹,把金會辦在紳耆談話會上科學的計劃全倒給了蔔守茹,驚得蔔守茹半天沒作聲,像是挨了槍。 湯會長說:「卜姑奶奶,你別發呆。你得早拿主張了,晚了一切全完。」 蔔守茹點點頭:「我知道。」 湯會長又說:「硬拼只怕也不行,最好是請願,眼下最時興。」 蔔守茹又點了下頭:「我知道……」 §第二十四章 兩天后的一個早上,「萬乘興」的各號轎子突然蜂擁到了街上。 都是空轎,沒坐人,輕飄飄的,自然便湧得快。 轎子湧出街巷,湧到各處道口,上了大觀道,又沿大觀道往東城當年的鎮守使署,現今的督辦府門口的曠地上湧。 大觀道上的行人不少,都被驟然出現的轎流嚇懵了,能躲的都躲到了一旁,沒躲了的,就夾在路道上老實立著,任身邊的轎潮水般淌,沒誰敢亂動一下,更沒誰敢多說一句話。 那是個歷史性的日子。 石城即將消亡的麻石道上呈現出一種決死的悲壯。 秋風是淒厲的,攜著片片枯葉掠過石城樓廈的屋頂,發出陣陣不祥的呼嘯聲。 天空陰濕,透著不明不白的灰黃,塵土飛揚在人們頭頂,像一團團霧。 立在城中的高處望去,滿眼都是湧動的轎頂,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都有。 站到轎子經過的路邊瞅,則四處都是邁動的腿和腳,那腿和腳踩著麻石地,造出了驚天動地的響…… 在那歷史性的日子,蔔守茹顯得異常莊重,穿了身從未穿過的粉紅繡花緞面夾衣,系了條紅布裡黑綢面的斗篷,一大早就和仇三爺一起,由幫門的十數個弟兄護著,默默到了獨香亭茶樓。 到得茶樓樓上剛坐下,已有轎行的人來稟報,說是全城一百一十二家轎號都動了,剛上街時碰到了一些崗哨、散兵,崗哨、散兵大都沒敢攔。 蔔守茹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那轎行的人諾諾退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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