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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蔔守茹又說:「還有一條,長大了讓天紅自己找婆家,別迫她去嫁有錢有勢的人,更不能去給人做小!」

  劉鎮守使允諾道:「只要那時我還有一口氣,就依你今日這話做。」

  蔔守茹腿一軟,在劉鎮守使面前跪下了,要給劉鎮守使磕頭。

  劉鎮守使忙把蔔守茹拉起了,叫天紅給蔔守茹磕頭。

  劉鎮守使對天紅說:「這是你娘,你得記住!這世上她最疼你!」

  天紅規規矩矩給蔔守茹磕了三個頭,又和蔔守茹相擁著哭成一團……

  這夜,蔔守茹帶著轎隊回石城了。

  劉鎮守使要蔔守茹次日天亮再走,蔔守茹沒答應,怕一答應下來,第二天會因著天紅而變卦。

  一路月光,映著一路淒涼。

  蔔守茹坐在四抬轎中像在雲裡霧裡飄,腦中空空蕩蕩的。

  在淒涼的夜路上,蔔守茹第一次感到怕,怕的是啥卻不知道……

  §第二十三章

  石城攻下後,錢團長和上千號穿灰軍裝的兵連夜進城搶地盤。

  王旅長沒急於進城,也沒忙著去搶石城的地盤。

  王旅長有更大的野心——不光盯著一個石城,還想做全省的督辦,便先在城外收編劉鎮守使的降兵敗將,把自己的混成旅變成了獨立師,遂又回到秦城,緊張地進行政治活動。

  王旅長見了奉天張大帥的代表,和張大帥的代表密談二日,又召開了各界紳耆談話會,大談和平與民主,第三日即受張大帥之命如願以償地就任奉系新督辦。

  就任當日,王旅長發表了措詞激烈的討直通電,宣佈直系北京政府委派的那位駐節省城的趙督軍為「曹、吳內亂之幫兇,本省百姓之公敵」,要求全省軍民齊心合力將其驅逐。

  王督辦在秦城忙活,錢團長就在石城忙活。

  占下地盤以後,錢團長以抓通匪奸黨之名,四下裡搜刮搶掠,還殺了不少人。大觀道兩旁的電線杆上,天天吊著死人,滿城的空氣變得腥臭不堪,城中百姓都嚇得要命。

  到得第四日,王旅長的中將獨立師長和督辦的新身份都發表了,錢團長也就順理成章地成了旅長兼鎮守使。

  錢鎮守使這才封了刀,邀了總商會的湯會長和一城的紳耆名流開會,說是王督辦後天進城,各界都得意思意思,要有錢出錢,有力出力,還得舉行隆重的歡迎儀式。

  湯會長和紳耆名流不敢說不辦,都連連點頭,說是王督辦和錢鎮守使解一城民眾於水火倒懸,克服了石城,實是勞苦功高,就是錢鎮守使不說,各界民眾也得歡迎慰勞的。

  蔔守茹身為一城轎主,自然也在錢鎮守使的邀請之列,便也來了,便也罵了劉鎮守使幾句,說劉鎮守使確是禍害百姓的,臨逃了,還搶了她「萬乘興」一千七八百乘轎,一多半都弄壞了——有不少是在回城後被錢鎮守使的兵燒的,蔔守茹就不敢說了。

  坐在對面的湯會長實是壞得可以,見蔔守茹這麼說,便冷笑道:「你那轎究竟是被搶的還是你卜姑奶奶送的,只怕就不好說了吧?你卜姑奶奶和那姓劉的關係可是不一般哩,咱石城的大人孩子誰不知道呀!」

  蔔守茹一看不好,當場反唇相譏說:「你湯會長和姓劉的關係倒一般,可你咋老給姓劉的籌餉?這十幾年來共計籌了多少,只怕你也說不清吧?」

  湯會長道:「我籌餉是被逼的。」

  蔔守茹說:「『民七』三月,你們商會為姓劉的做壽,可是沒人逼吧?你們咋還給姓劉的鑄了個金壽星?」

  湯會長急了:「你咋知道就沒逼?姓劉的放過話了,我……我們不辦不行哩……」

  錢鎮守使聽出了名堂,連連擺手道:「好了,好了!過去的事先不要談了,你們只要把過去的心拿出一半對我,對王督辦就行了。」

  瞅著湯會長,錢鎮守使又道:「商會那十萬的款我就沖你老湯要了,你老湯能給姓劉的籌款、祝壽,自然也能給我籌的,籌不出我就辦你!」

  臉一轉,目光落到了蔔守茹身上:「卜姑奶奶,你的事我也知道,就算湯會長不說,我也知道!你別忘了,我當年就是巡防營的管帶,和你那爹,和馬二爺都是相熟的!看在當年你爹和馬二爺的份上,我呢,先不辦你通匪,可我也把話說在明處,歡迎式上出了啥麻煩,我都唯你是問!你可得叫你們幫門的混蟲們小心了!還有就是,攤你的那份捐不能少了,少了一個子兒我就封你的轎號……」

  第七天,一切準備好後,王督辦終於進城了,是從城西聚寶門進來的。

  進城的儀式很隆重。

  浩浩蕩蕩隊伍的最前面是軍樂隊和步兵,其後是馬隊、炮隊,再後才是王督辦的手槍衛隊——整個行進的隊伍中連一乘轎都沒有,這是和劉鎮守使大大不同的。

  王督辦是坐在一輛汽車裡的,汽車是黑色的,很舊,車身上有洋鐵皮打上的補釘,像個吃力爬行著的大棺材。

  車兩邊的踏板上各站著一個衛兵。

  兩個衛兵一手抓著車上的把手,一手提著機關大張的盒子炮……

  蔔守茹站在「老通達」門前的青石臺階上遠遠看到王督辦的汽車,覺著很驚異,咋也弄不懂那黑乎乎的鐵棺材沒馬拉,又沒人抬,咋就會自己走?

  蔔守茹便問身邊的仇三爺:「三爺,這車是靠啥行走的?」

  仇三爺直搖頭,連連說:「弄不懂,弄不懂……」

  王督辦帶來的這部車是石城第一部車,後來才知道是張大帥送的,是德國車,喚作「奔馳」,名挺好聽的。

  據政務會辦金實甫後來說,車並不是張大帥的,卻是張大帥繳直軍哪個軍長的,大帥嫌破,就賞了王督辦。

  王督辦的「奔馳」在入城那日卻沒奔起來,蝸牛也似地爬,累得車屁股冒黑煙,車頭冒白汽。

  麻石道本就不好走車,加之一會兒上坡,一會兒下坡,車便更累,終在「老通達」門前累倒了。

  蔔守茹眼見著那車砰然響了一聲,停下了。

  車停了,前面的軍樂隊、步隊、馬隊都不知道,還吹吹打打向前走,兩邊被槍看著前來歡迎的百姓便笑……

  這下王督辦火了,從車裡鑽出來,揪出軍裝筆挺的年輕車夫當街扇耳光,還日娘搗奶奶的罵,嫌給自己丟了臉。

  車夫嘴角被打出了血,不敢擦,忙鑽到車底去弄車,弄得軍裝皺皺的,還一身一臉的黑油。

  蔔守茹認定那個叫作「奔馳」的東西比不得轎子,心裡很想看王督辦繼續出洋相,可因著自己轎主的身份和日後行轎的方便,便讓仇三爺去和王督辦說,從「老通達」取出乘八抬大轎給王督辦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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