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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劉鎮守使在詩中說得明白,蔔守茹做馬二爺的妾是天下大錯之一,劉鎮守使是要揮劍斬之的。

  還有一點,劉鎮守使也說得清楚,劉鎮守使是想和蔔守茹相伴常相憶的。

  在劉鎮守使看來,蔔守茹做他的妾還差不多,做馬二爺的妾,又受馬二爺淩辱,實在是太委屈了。

  劉鎮守使是革命功臣,民國新貴,年歲也不大,比馬二爺小了十幾歲,才五十二,討蔔守茹做個四姨太正合適。

  那當兒劉鎮守使還沒有九個姨太太。

  蔔守茹卻不願和劉鎮守使常伴常相憶,她既不想得罪麻五爺惹來地面上的麻煩,也不想公然離了馬家落不到家產。

  打從那年巴哥哥出走後,她心裡再沒和哪個男人真好過,她的心早死了,唯有轎號、轎子,才使她活得有滋味,她才不願讓劉鎮守使套上哩——就算對劉鎮守使有好感,也還是不願被劉鎮守使套上的。

  次日,蔔守茹便讓仇三爺花了兩斗米的價錢找了個老秀才來,要老秀才以她的口氣擬首詩回劉鎮守使。

  詩是擬在一方絹帕上的。

  詩道:

  妾家行轎如行舟,
  門前水長看魚遊。
  當窗莫晾西風網,
  唯恐貴人憫悲愁。
  姻緣前世皆有定,
  長劍三尺難斬秋。
  縱然春光無限好,
  武穆亦當覓封侯。

  接了蔔守茹的詩絹,劉鎮守使偏就益發的魂不守舍了,不說不想覓封侯,就連該幹的正事都忘了,四下裡對人說,這卜姑娘不但俊氣,有那立世的大本事,也有學養哩,詩作得好著呢。

  劉鎮守使身邊的老師爺卻說:「詩的意思是好,只是不合轍。」

  老師爺旋即搖頭晃腦,誦起了「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的轍律。

  劉鎮守使臉皮掛落下來,說:「你這是迂腐,卜姑娘的詩好就好在破了轍,卜姑娘不同凡響之處,就在於敢破陳規,敢反常情,我就喜她這點!她若是做了我的四姨太,我就叫她專教我那七個娃兒做這種破了轍的詩。」

  過了沒幾日,劉鎮守使又做了一首好詩送蔔守茹,是派自己的副官長送去的。

  詩道:

  一巷寒煙鎖碧流,
  武穆無心覓封侯。
  但求嬌娘總相伴,
  月照雙影酒家樓。
  不見旗飄山川上,
  英魂雲橋古渡頭。
  漢業已隨春色改,
  當年燕趙幾悲秋?

  這麼一來,蔔守茹便難了,就是不想和劉鎮守使好也不成了。

  劉鎮守使寧可不封侯,也要和她月照雙影長相守,這番情意令她感動。又知道劉鎮守使就是當年的鄧老大人,是一城之主,能讓她發,也能讓她敗,就更不敢怠慢了。

  於是,蔔守茹就和劉鎮守使說,明裡的妾是不能做的,馬二爺年歲已大,大婆子又死掉了,自己一走,就要了老雜種的命,要遭人唾駡的。若是劉鎮守使不嫌棄,倒可以做個暗中的妾,也不負劉鎮守使這一番知冷知暖的抬愛。

  劉鎮守使應許了,隔三差五把蔔守茹請了去,吃酒、聽堂會,也時常做一些男歡女愛的事情。

  劉鎮守使脫下軍裝一上床,就不是岳武穆了,一點文治武功顯不出,整個像條賴狗,還有狐臭。

  蔔守茹都忍著,且做出很高興的樣子,時常誇讚劉鎮守使好功夫。

  詩卻做不出了,在床上和劉鎮守使說了實話,是請人做的,花了兩斗米的價錢。

  劉鎮守使便笑,說是那詩才值兩斗米錢?真是便宜。還說要把寫詩的老秀才請來見見。

  劉鎮守使是真心喜歡蔔守茹的,為了來往方便,認蔔守茹做了乾女兒,給蔔守茹的轎行起了新名號,喚作「萬乘興」,親筆題寫了招旗、匾額,還為「萬乘興」賦詩一首:

  麻石古道萬乘興,
  縹緲如舟夢裡行。
  為客不懼山川遠,
  輿轎如煙遍春城。

  卜守茹便把劉鎮守使的詩狗肉幌子一般裱掛起來,一下子包攬了官家動轎的差事,和民間大部的紅白喜事。

  雲福寺和尚福緣法師,原只認馬二爺說話,舉凡雲福寺做佛事,都讓施主用馬記老號的轎,這一看劉鎮守使抬舉蔔守茹,也就變了,要施主用「萬乘興」的轎,讓「萬乘興」包辦喪事。

  生意越來越好,蔔守茹就不斷更新轎子,還為轎夫們置了藍布紅邊的新轎衣,轎衣後背上「萬乘興」三個大紅字,就像一團團火,燒得馬二爺的三十多家老號自慚形穢,再不敢有非份之想。

  「萬乘興」的轎子貨色新,座位也寬大、舒適,就是不講劉鎮守使的面子,城裡人也都願坐,且不惜多付力資。而馬二爺則日漸老了,又只知道抽大煙,一門心思早不在轎上了,馬記老號轎子爛了無錢維修,號衣破了無錢添置,呈出一派敗相,自是難招來客,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只能抬抬散客,走走街轎。

  後來,還有許多轎夫乾脆甩了老號,都到「萬乘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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