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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蔔守茹這才想起說:「馬二,你……你真不能這樣對我,我……我有了……」

  馬二爺一怔,稍許清醒了些:「你……你這賤貨有……有了什麼?」

  蔔守茹有氣無力道:「有……有了身孕……」

  馬二爺抓住卜守茹滿是血水的乳房陰陰地問:「誰……誰的種?」

  蔔守茹道:「你……你的……」

  馬二爺不信:「我……我的?我……我總共就和你成過兩回……」

  蔔守茹淚水直流:「那……那好,那……那隨你的便,你……你老雜種弄死我好了!」

  馬二爺不弄了,把轎杠攥在手中,將信將疑地看著蔔守茹,思慮著。思慮的結果,馬二爺相信了卜守茹的話,很有信心地想,他雖道是老了,那精氣還在,他命中不該絕後——石城裡的幾代,弄轎對手都咒他馬二爺斷子絕孫,可他偏沒斷子絕孫,偏就在六十三歲上得了兒!

  馬二爺那時就認定蔔守茹肚裡懷的是個兒。

  後來,蔔守茹果然早產了一個男孩,馬二爺給他取名天賜。

  這都是後話了。

  §第十章

  這場折磨和淩辱,讓蔔守茹在床上整整躺了半個月。

  在這半個月裡,蔔守茹身心都是極度痛苦的。

  在身與心的雙重痛苦中,蔔守茹想起了許多往事,想著想著就流淚。且老在心裡一遍遍問自己,她這麼做值不值?除卻轎號和轎子,難道她就沒有更好的選擇了麼?

  看來是沒有。

  她的巴哥哥走了,只怕永遠也不得回了,父親已把她逼上了這條為轎業而爭戰的絕路。她退不下了——她不向馬二這老雜種低頭服軟,不接受這受辱為妾的命運,就得硬著骨頭,打著精神在這條絕路上走到頭。

  直到這時候,她才理解了父親。

  她沒有退路,父親也是沒有退路的,城裡麻石路上浸著父親的血、父親的汗,那遍佈西城的三十六家轎號,就是父親在這紛亂人世上活過的證明。一個從一文不名的叫花子,到被人稱爺的落落大男人的證明。為了它,父親不在乎毀了自己親生閨女,甚至會不在乎把一個世界都推入血水中。

  這番理解卻並沒有取消仇恨,對父親的恨反倒加深了:這個做爹的明知她將走的路是多麼無望,他還是讓她走下去,她那麼求他都沒用。他奪去了她的巴哥哥,和與巴哥哥分割不開的祥和未來。

  還有就是對馬二爺的恨。

  那夜的淩辱,蔔守茹一生一世也難已忘卻。這老雜種竟然那麼對待她,如不是為了肚裡的孩子,她相信馬二會在那夜用這最古老、最野蠻的法兒弄死她的。

  恨到極致,蔔守茹就想到了殺人——殺馬二爺。

  真就付諸行動了。能下床活動時,找了把剪刀在懷裡揣著,想瞅機會把馬二一剪刀捅死——本來還想給麻五爺和幫門的弟兄帶個話,讓麻五爺和幫門的弟兄也想想法兒,在外面動手。可在馬家門裡找不到靠得住的人,才把這念頭先擱下了。

  動手的機會卻難找,馬二爺知道已難攏回她的心,再不做無望的努力了,還小心地防著她,每回過來看她,不是離她遠遠的,就是帶著劉四。

  馬二爺說得很清楚,從今往後,他只為她肚裡的孩子。

  蔔守茹老下不了手,慢慢卻又想開了,覺得殺了馬二爺也未必就好。

  真殺了馬二爺,她就得給馬二爺抵命,這實是不值。她正當年輕的花季,馬二爺卻已是手扒著棺材沿的人了。再者,拼個雙雙命歸黃泉,正合了父親的心意。一直想看她笑話的父親,待她一被官府的鐵繩鎖走,只怕真就會重回石城,來收她的轎號了。

  是的,她的轎號。父親的轎號如今都是她的。還有從馬二爺手里弄下的十五家轎號。她正是為了這些轎號,才吃了這許多苦,受了這許多罪,今天,決不能為一時的意氣而毀了這已到手的一切。

  爭戰的路還長,一切才剛剛開始,她決不能像個竄上空中的煙花,亮亮的閃一下,就永遠完結。

  這才想到了一個「忍」字。

  忍下了這口氣,天地便似豁然開朗了。這日早上,當馬二爺再到卜守茹房裡來時,蔔守茹把揣在懷裡的剪刀掏出來,扔到了馬二爺面前,平靜地說:「馬老二,和你說實話,這幾日我一直琢磨著要殺了你,可我想來想去覺得不值,你老雜種還不配姑奶奶以命相拼。」

  馬二爺雖道一直防著蔔守茹,卻仍是很吃驚:「你還真……真想殺爺?」

  蔔守茹點點頭:「你老雜種若是和姑奶奶我一樣年輕,我早就下手了……」

  馬二爺又問:「你……你和爺說這些幹啥?」

  蔔守茹道:「讓你知道,姑奶奶今生今世是要和你拼到底的,姑奶奶就算不用別的手段,只一個年輕,就是你老雜種拼不過的!你不想想你弄我時的那份噁心樣!」

  馬二爺想了想,點點頭說:「不錯,爺是老了,可你別忘了,爺還有兒,就在你這賤貨肚裡養著呢!我拼不過你,我的兒拼得過你!你也有老的一天,死的一天,到那時,你就是拼出了一個世界,也不能帶到棺材裡去,也得留給我的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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