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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14

  白雲森顯得很疲憊,眼窩發青,且陷下去許多;嘴唇乾裂泛白,像抹了層白灰。他在破椅上一坐下,就把軍帽脫下來,放到了香案上。楊皖育注意到,他腦袋上的頭髮被軍帽箍出了一道溝,額頭上濕漉漉的。他一口氣喝了半茶缸水,喝罷,又抓起軍帽不停地扇風。楊皖育想,這幾小時,他一定忙得不輕,或許連水也沒顧得上喝。

  「電臺修好了嗎?」

  他關切地問。

  「沒有,這幫窩囊廢,一個個該槍斃!」

  白雲森很惱火。

  「李蘭呢?見到了麼?我讓她找你的。」

  「見到了,在東坡上,我安排了她和那個女記者歇下了。」

  「那麼,咱們下一步咋辦?」

  白雲森對著油燈的燈火,點燃了一支煙,美美地吸了一口:「我看,得在這兒休整一兩天,等電臺修好,和長官部取得聯繫後,再確定下一步的行動,你看呢?」

  他笑了笑:「我聽你的!」

  白雲森心滿意足地噴了口煙,又問:「趙墟子的收容隊趕到了麼?」

  他搖搖頭。

  白雲森拍了下膝頭:「該死,若是今夜他們還趕不到,咱們就得派人找一找了!說不準他們是迷了路。」

  「也許吧!」

  過了片刻,白雲森站了起來,在香案前踱著步:「皖育,明天,我想在這裡召集營以上的弟兄開個會,我想來想去,覺著這會得開一開。」

  他本能地警覺起來,眼睛緊盯著白雲森掩在煙霧中的臉龐,似乎很隨便地道:「商量下一步的行動計劃麼?」

  「是的,得商量一下!不管電臺修好修不好,能不能和長官部取得聯繫,我們都要設法走出界山,向黃河西岸轉進。自然,陵城突圍的真相,也得和弟兄們講一下的。」

  他的心吊緊了:「你的意思我不太明白,真相?什麼真相?兩千余號弟兄沖出來了,新二十二軍的軍旗還在咱手中飄,這不就是真相麼?」

  「不,不對呀,老弟!」白雲森踱到香案的一頭,慢慢轉過身子,「這不是全部真相。新二十二軍的軍旗至今未倒,是因為有你我的反正,沒有你我,新二十二軍就不存在了。這一點你清楚。你叔叔楊夢征的命令,你看過,命令現在還在我手上,你我都不能再把這個騙局遮掩下去了!」

  白雲森踱到他面前,手搭在他肩上,拍了拍他的肩頭。

  他將那只手移開了,淡淡地道:「有這個必要嗎?事情已經過去了,我叔叔又死了,再翻舊賬,能給你我和新二十二軍帶來什麼好處呢?」

  白雲森仰面長歎道:「正義和良心比任何好處都寶貴哇!」

  他心中卻道:好一個正義和良心!其實,誰不明白?這個滿口正義、良心的人,實則是很不講正義和良心的。他先是利用叔叔的死製造騙局,在達到目的之後,又在叔叔身上踏一腳。

  他忘卻了自己給自己定下的忍讓原則,從椅子上立起來,反問道:「可當初你為啥要講假話呢?」

  「這是突圍的需要!也是政治的需要!大局的需要!不客氣地講,你要學著點!」

  他軟軟地在椅子上坐下了:「明白了,今天我算明白了!」

  白雲森怔了片刻,似乎意識到了什麼,調門降了下來,手再次搭到他肩頭上:「皖育,我言重了,你別介意!我這決不是沖著你來的!沒有你,就不會有咱們今兒個突圍的成功,也沒有我白某人的這條性命!這些,我都記著哩,永生永世也不會忘!可我眼裡容不得沙子,我不能不道出真相!」

  他挺難受,為叔叔,也為白雲森。

  「白師長,你再想想,我求你再想想!這樣做對你我,對新二十二軍究竟有多少好處?宣佈軍長是叛將,長官部和中央會怎麼看?倖存的弟兄們會怎麼看?」

  「楊夢征叛變,與你我弟兄們無涉,況且,我們又施行了反正,沒有背叛中央,重慶和長官部都不能加罪我們,至於軍中的弟兄……」

  「軍中的弟兄們會相信嗎?假話是你說的,現在,你又來戳穿它,這,會不會造成混亂?釀發流血內訌?你也知道的,叔叔在軍中的威望是很高的,我們反正突圍,也不得不借重他的影響和名聲!」

  白雲森激動地揮起了拳頭:「正因為如此,真相才必須公佈!一個叛將的陰魂不能老罩在新二十二軍隊伍中!」

  他這才明白了白雲森的險惡用心:他急於公佈真相,並不是為了什麼正義和良心,而是為了搞臭叔叔,打碎關於叔叔的神話,建立自己的權威。怪不得叔叔生前對此人高看三分,也防範三分,此人確是不凡,確是個有點頭腦的政治家。他想到的,白雲森全想到了,他沒想到的,只怕白雲森也想到了。他真後悔:當初,他為啥不設法乘著混亂把叔叔簽署的命令毀了?!現在,事情無法挽回了。

  然而,這事關乎叔叔一生的榮辱,也關乎他日後的前程,他還是得竭盡全力爭一爭。

  「白師長,你和叔叔的恩恩怨怨,我多少知道一些,你這樣做,也不能說沒有道理。可如今,他畢竟死了,新二十二軍眼下是掌握在你手裡的,新二十二軍現在不是我叔叔楊夢征的了,今兒個是你白雲森的了,你總不希望弟兄們在你手裡發生一場火並吧?!」

  他這話中隱含著忍讓的許諾,也夾雜著真實的威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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