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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12

  馬背上的世界恍恍惚惚,飄移不定。掩映在夜色中的殘敗城牆方才還在火光中閃現著,轉眼間便不見了。寬闊的城門洞子在他策馬穿過時還巍巍然立著,仿佛能立上一千年似的,出了城,躍上一個土丘回頭再看時,門樓子已塌下了半截。炮火震撼著大地,急劇改變著眼前的一切,使他對自己置身的世界產生了深刻的懷疑,生死有命,今夜,他和手下弟兄的一切都得由上天安排了。

  槍聲、炮聲不絕於耳。一團團熾自的火光在他身後的黑暗中爆閃。夜幕被火光撕成了無數碎片,在喧鬧滾沸的天地間飄浮。他有了一種飄起來的感覺,似乎鞍下騎著的不是一匹馬,而是一股被炮火造出的強大氣浪。

  根本聽不到馬蹄聲。激烈的槍聲、炮聲把馬蹄聲蓋住了。他只憑手上的韁繩和身體的劇烈顛簸、搖晃,才判定出自己還在馬上,自己的馬還在跑著。道路兩邊和身邊不遠處的曠野上,突圍出來的士兵們也在跑,黑壓壓一片。有的一邊跑,一邊回頭放槍。各部建制被突圍時的炮火打亂了,在曠野上流淌的人群潰不成軍。

  他勒住韁繩,馬嘶鳴起來,在道路上打旋:「楊副師長!楊副師長!」

  他吼著,四下望著,卻找不到楊皖育的影子,身邊除了手槍營押運電臺的周浩和十幾個衛兵,幾乎看不到軍部的人了。

  周浩勒住馬說:「楊副師長可能帶著軍部的一些人,在前面!」

  「去追他,叫他命令各部到趙墟子集結,另外,馬上組織收容隊沿途收容掉隊弟兄!告訴他,我到後面看看,敦促後面的人跟上來!」

  「白師長,這太危險,我也隨你去!」

  周浩說罷,命令身邊的一個衛兵去追楊皖育,自己掉過馬頭,策馬奔到了白雲森面前,和白雲森一起,又往回走。

  一路上到處倒臥著屍體和傷兵,離城越近,屍體和傷兵越多,黃泥路面被炸得四處是坑,路兩邊的許多刺槐被連根掀倒了。炮火還沒停息,從城邊的一個小山坡上飛出的炸彈呼嘯著,不時地落在道路兩旁,把許多簇擁在一起拼命奔突的士兵們炸得血肉橫飛。一陣陣硝煙掠過,彌漫的硝煙中充斥著飛揚的塵土和濃烈的血腥味。

  他心中一陣悲戚,這才進一步明白了什麼叫焦土抗戰。陵城已變成焦土了,眼下事情更簡單,只要他被一顆炸彈炸飛,那麼,他也就成了這馬蹄下的一片焦土,也就抗戰到底了。

  他顧不得沿途的傷兵和死難者,一路往回趕,他知道這很險,卻又不能不這樣做。今夜這慘烈的一幕是他一手製造的,他又代行軍長之職,如果他只顧自己逃命,定會被弟兄們恥笑的,日後怕也難以統領全軍。不知咋的,在西關小學操場上對著弟兄們訓話時,他覺著新二十二軍已完全掌握在他手裡了。他講楊夢征時,就不由地扯到了自己。其實,這也不錯,當年攻佔縣道衙門時,他確是一馬當先沖在最頭裡的,當時他才十六歲。

  新二十二軍是他和楊夢征共同締造的,現在,楊夢征歸天了,他做軍長是理所當然的。

  到了方才越過的那個小土坡時,周浩先勒住了馬,不讓他再往前走了。他揣摸著日本人大概已進了城,再往前去也無意義了,這才翻身下馬,攔住一群正走過來的潰兵:「哪部分的?」

  一個臉上嵌著大疤的士兵道:「三一一師四八五旅的!」

  他驚喜地問:「打楊村的佯攻部隊?」

  「是的!一〇九一團!」

  「知道你們旅沖出多少人麼?」

  「沖出不少,快兩點的時候,傳令兵送信來,要我們隨四八六旅向這方向打,我們就打出來了。」

  「好!好!快跟上隊伍,到趙墟子集合!」

  「是!長官!」

  潰兵們的身影剛消失,土坡下又湧來了一幫人。他近前一看,見是李蘭、傅薇和軍部的幾個譯電員。她們身前身後擁著手槍營的七八個衛兵,幾個衛兵抬著擔架。

  他撲過去,拉住了李蘭的手:「怎麼樣?沒傷著吧?」

  「沒……沒!就是……就是傅薇的腳脖子崴了,喏,他們架著哩!」

  「哦!我安排!你上我的馬!快!早就叫你跟我走,你不聽!」

  李蘭抽抽嗒嗒哭了。

  他扶著李蘭上了馬,回轉身,用馬鞭指著擔架問:「抬的什麼人?」

  一個抬擔架的衛兵道:「軍長!」

  「什麼軍長?」

  「就……就是楊軍長哇!是周營長讓我們抬的!」

  周浩三腳兩步走到他面前:「哦,是我讓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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