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梅森 > 國殤 | 上頁 下頁


  民國九年,他率著獨立團開出陵城。扯著老段的旗號打吳佩孚的鎮守使時,一看情況不妙,馬上倒戈,槍口一掉,對著自己的友軍開了火。民國十一年四月,直奉戰爭爆發,他先是跟著同情奉系的督軍擁張倒吳,後來一看吳佩孚得勢,馬上丟下陣地,和直系的一個旅長握手言和。再後來,馮煥章佔領京師,趕走了廢帝宣統,他又率著家族部下投身國民軍行列,且因著兵力雄厚,升了旅長。馮煥章沒多久服膺三民主義,他便也信奉了孫總理,貼上了蔣委員長——那時蔣委員長還沒當委員長哩!

  再後來,張宗昌十萬大兵壓境,他的獨立旅支撐不住,搖身一變,又把蔣委員長和孫總理的三民主義踏在腳下,向張宗昌討價還價,要了一個師的名份,和張宗昌一起打北伐軍。狗肉將軍張宗昌十足草包,和北伐軍沒戰上幾個回合,一下子完了。他當機立斷,沒讓蔣總司令招呼,又沖著張宗昌的一個旅開了火,竟把那個旅收編了,正正經經有了一個整師。如今的副軍長畢元奇就是當時那個旅的旅長,守九丈崖的郭士文是那個旅的團長。民國十九年,馮煥章夥著閻老西打蔣委員長,他二次反叛,在出師訓話時,把蔣委員長罵了一通,而後氣派非凡地率部上了前線。打了沒多久,馮煥章、閻老西和蔣委員長談判修好了,他又名正言順地變成了國民革命軍的少將師長。

  從直統年間拉民團起家,到民國十九年參加蔣、馮、閻大戰,十六年間,他真不知道究竟打了多少亂仗,信奉過多少主張和主義,耍過多少次滑頭。為了保存實力,為了不讓自己的袍澤弟兄送死,在漫長喧鬧的十六年中,他幾乎沒正正經經打過一次硬仗、惡仗。他不斷地倒戈,抗命,成了軍界人所共知的常敗將軍,倒戈將軍,滑頭將軍。可奇怪的是,那麼多血氣方剛的常勝將軍都倒下了,這個叫楊夢征的將軍卻永遠不倒。而且,誰也不敢忽略他的存在。更令那些同行們驚訝的是:他的隊伍像塊無縫的鐵板,永遠散不了。有時候被打亂了,他的部下和士兵們臨時進了別人的部隊,可只要一知道楊夢征在哪裡,馬上又投奔過去,根本不用任何人招呼。僅此一點,那些同樣耍槍桿子的將領們就不能不佩服。湯恩伯司令曾私下說過:楊夢征帶的是一支家族軍。李宗仁司令長官也說:新二十二軍是支扛著槍吃遍中國的武裝部落。

  李長官的話帶著輕蔑的意思。這話傳到他耳朵裡後,他心裡挺不是滋味。那時,他還沒見過這位桂系的首腦人物。

  民國二十六年四月,台兒莊眼見著要打響了,最高統帥部調新二十二軍開赴徐州,參加會戰。他去了,也真想好好教訓一下日本人,給家鄉的父老兄弟臉面上爭點光。不曾想,整個五戰區的集團軍司令們卻都不願接收他,都怕他再像往昔那樣,槍一響就倒戈逃跑。因左右逢源的成功而積蓄了十六年的得意,在四月八號的那個早晨,在徐州北郊的一片樹林裡,驟然消失了……

  第二天,李宗仁長官召見他,把新二十二軍直接劃歸戰區長官部指揮,讓他對此事不要計較。李長官懇切地告訴他:過去,咱們打的是內戰,你打過,我也打過,打輸了,打贏了,都沒意思。你耍滑頭,也能理解。舊事,咱們都別提了。今日是打日本人,作為中國軍人,如果再怯敵避亂,那就無顏以對四萬萬五千萬國人了!他知道。他頻頻點頭。最後,拍著胸脯向李長官表示:新二十二軍絕對服從李長官調遣,一定打好。

  民國二十六年四五月間的徐州,像個被炮火驅動的大碾盤。短短四十天中,日軍先後投進了十幾個師團,總兵力達四十萬之巨;而中國軍隊也相繼調集了六十萬人參戰,分屬兩個東方民族的龐大武裝集團,瘋狂地推動著戰爭的碾滾,轟隆隆碾滅了一片片生命的群星。先是日軍在台兒莊一線慘敗,兩萬餘人化作灰燼,繼爾是國軍的大崩潰,幾十萬人被圍困在古城徐州。

  日軍推過來的碾滾也壓到了他的新二十二軍身上,三千多弟兄因此喪生碾下。而他硬是用那三千具血肉之軀阻住了碾滾向運河一線的滾動,確保了孫連仲第二集團軍的台兒莊大捷。

  他和他的新二十二軍第一次為國家,為民族打了一次硬仗。

  後來,當台兒莊大捷的消息傳到陵城,全城紳商工學各界張燈結綵為之慶賀,還不遠千里組團前往徐州慰勞……

  五月中旬撤出徐州之後,他率部隨魯南兵團退過了淮河,繼爾又奉命開赴武漢,參加了武漢保衛戰。武漢失守,他輾轉北撤,到了豫南,在極艱難,極險惡的情況下,和日軍周旋了近十個月。

  三十年初,豫南、鄂北會戰開始,新二十二軍殲滅日軍一個聯隊,受到了最高統帥部通電嘉勉。楊夢征的名字,從此和常敗將軍、倒戈將軍的恥辱稱號脫鉤了。陵城的父老兄弟們因此而認定,從陵城大地走出去的楊夢征和新二十二軍天生就是保家衛國的英雄軍隊,楊夢征軍長和新二十二軍的光榮,就是他們的光榮。

  豫鄂會戰結束後,戰區長官部順乎情理地把新二十二軍調防陵城了。其時,陵城周圍四個縣,已丟了三個,戰區長官部為了向最高統帥部交帳,以陵城地區為新二十二軍的故鄉,地理條件熟,且受本地各界擁戴為由,令他率六千殘部就地休整,準備進行遊擊戰。不料,剛剛開進陵城不到一周,從淪陷區湧出的日軍便開始了鐵壁合圍,硬將他和他的子弟兵困死在這座孤城裡。……

  騎在馬上,望著不斷閃過的枯疏的樹幹,和鋪滿路面的敗枝凋葉,他真想哭。

  如今,在反抗異族侵略者的戰爭中,他成名了——一萬多袍澤弟兄用性命鮮血,為他洗刷掉了常敗將軍、倒戈將軍的恥辱,然而,事情卻並不美妙。他有力量的時候,得不到尊敬;得到尊敬的時候,力量卻做為換取尊敬的代價,付給了無情的戰爭。

  他感到深深的愧疚,對腳下生他養他的土地,對倒臥在魯南山頭、徐州城下、武漢郊外,豫南村落的弟兄們。他不知道現在倖存的這幾千忠誠無畏的部下們是否也要和他一起永遠沉睡在這座家鄉的古城?還有二十二萬敬他、愛他的和平居民。

  戰爭的碾滾又壓過來了,當他看到東城門高大城堡上「抗日必勝」四個赤紅耀眼的大字的時候,不禁搖了搖頭,心想:抗日會勝的,只是眼下這座孤城怕又要被戰爭的碾滾碾碎了。這裡將變為一片廢墟,一片焦土,而他和他的新二十二軍也將像流星一樣,以最後的亮光劃破長空,而後,永遠消失在漫長而黑暗的歷史夜空中,變為虛無飄渺的永恆。

  他歎了口氣,在城門衛兵們向他敬禮的時候,翻身下了馬。在自己的士兵面前,他是不能滿面陰雲的,他一掃滿面沮喪之色,重又把一個中將軍長兼家長的威嚴寫到了皮肉松垮的臉上。

  軍部副官長許洪寶在城門裡攔住了他,筆直地立在他面前,向他報告:陵城市府和工商學各界聯合組織的抗敵大會,要請他去講演,會場在光明大戲院,市長、商會會長已在軍部小白樓恭候。

  這是三天前就答應了的,他要去的。日軍大兵壓境,陵城父老還如此擁戴他,就沖著這一點,他也得去。他可以對不起任何上峰長官,卻不能對不起陵城的父老兄弟。

  他點了點頭,對許副長官交待了一下:「打個電話給軍部,就說我直接到會場去了,請市長和商會的人不要等了。告訴畢副軍長,如有緊急軍情,如新八十一軍,暫七十九軍有新消息,立即把電話打到會場來。噢,還有,令手槍營一、三連立即到九丈崖向四八八旅郭士文報到,二連和營長周浩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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